千古寂寞心
落笔便觉题大,依然想写。想来,我的确是个愿意与自己过不去的人。
无奈,且妥协。纵有痛,就当拔节之音。
近来几乎天天读诗,读叶嘉莹先生讲诗,竟也觉向来对诗词敬而远之,难窥其妙的鄙陋之人如我,也品出几丝味道。从初唐,读到中晚唐,读卢骆王杨,读王维,读孟浩然,读李杜,读乐天,读王维,读李贺,读李商隐,读杜牧,太多的诗家名作,令我目缭乱而心摇曳,一时有刘姥姥进大观园之慨,可见此前诗意全无,几乎为下里巴人。而乍入阳春白雪之城,怎不唏嘘无限。
入得诗文,未必入得诗心。从来都是,知音难觅。江山不幸诗家幸,历数诗词名家,确应“文章憎命达”之说,顺风顺水的,如何强说愁?惟历尽个人苦难或经历国家动乱乃至衰败而亡,方有最深切之思,最深沉之情。叶嘉莹先生说,诗歌要有一种感发的力量,好的诗人定然能够将这种感发的力量与诗歌的艺术形式完美融合。融合好了,情便有感动人心之力。于是,我从中读出的,是一颗颗寂寞之心,千古寂寞心。
寂寞是一杯杯入喉的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李白的酒最是寂寞。以谪仙之姿入了红尘,却一生未找到栖息灵魂之地,在人间漂泊,狂态毕现的背后不过是一颗寂寞的心。苦于,无人能懂。于是,谪仙又成酒仙,斗酒诗百篇,不过是让文字慰藉孤寂的心灵,让酒意遮蔽寂寞的眼神。世人看到的都是李白的狂,杜甫深知那不过是“佯狂”,且“真可哀”,在世人“皆欲杀”之时,杜甫说出“吾意独怜才”。那酒在杜甫笔下也是“飘零酒一杯”,酒味里藏着人生的味。如此看来,李白的寂寞还是有人懂的。
那么杜甫呢?对他来说,寂寞是什么?寂寞是一个个无眠的夜。李白诗句里的浪漫源自他骨子里的对大自由的热烈的追求和对世俗礼法的肆意的挑战,当然,更多的是,性格使然。若让杜甫如李白一般活着,即使让杜甫再早生几十年,怕也未必能实现。杜甫,是现实的,这种现实,源自他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使君王如尧舜般成为一代明主,是他毕生之梦,而他,又非想想而已。于是,从他的诗中,我们俯拾皆是的都是家国之忧,相伴的是,个人之志。
我一直在想,杜甫这一生,会读过多少个不眠之夜?做拾遗时,他写了一首关于值宿的诗,对着千古不变的月,听着静夜里温柔的虫鸣,想着第二天还要给皇帝提什么建议,这样的不眠的夜,流逝到岁月的一端,留下来的,不过是深深的寂寞。纵然再负大志,蒙主见弃,又当如何?当然,他是不会如孟浩然般写下“不才名主弃”之句,当皇帝面读出来,空惹天子之怒。杜甫的寂寞深深地埋在心底,埋在那一个个不眠的夜里。是连天烽火中思念家人、忧虑国事、感慨衰老的寂寞,是破茅屋里饥寒交迫空守长夜的寂寞,是望月遥想鄜州妻儿的寂寞,是路上看到冻死之骨哀叹无法拯救生民的寂寞,是毅然掏出长安投奔君主却最终被君贬谪的寂寞……种种寂寞,都化作一个个不眠的夜,在万籁俱寂的世界里,痴痴地吟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成为千古难解的寂寞。
古来圣贤皆寂寞,不寂寞,便无法淬炼出一个个高贵的灵魂。李杜如此,其他诗家,概莫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