伫立残长城
一、
北京的深秋,当我和一同进京开会的摄影家刘君、收藏家史君一起伫立在人迹罕至的京郊延庆的残长城上时,感受到了一股庄重、古肃的情绪在逐渐弥漫、升腾,心脏也宛若一面被敲打的旧鼓一下一下地由缓慢到急促地颤动着。
残长城位于八达岭长城景区西南5公里处,为八达岭防御体系的西大门,又称石峡关长城。这里崇山峻岭、深沟险城城关相连,墩堡相望,由于保存原始,尽管残缺,但雄峰犹存,那些断垣残壁,在斗转星移晨昏更替之间,默默讲述着历史的沧桑。这里曾发现两处具有考古价值的遗址,一是当年修建长城的石料场,被劈开的巨岩清晰可见,尚未加工完毕的石料凿痕历历;另一处是当年烧砖的砖窑群,缭绕的烟雾似乎永久拂弄不去,孔孔在目。可以说,残长城构成了古老文化的残缺美,仔细凝视残长城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让每位游人恍如进入了历史的昨天,穿越于时空的隧道。置身其中,走一步都是历史的传说,踩一脚皆是历史的遗迹。
低头俯看长城脚下的一马平川,不知名的小山村(后打听名叫东沟村)被满川随风摇曳的绿色植披包围着,“杏花坡”和“荆花谷"里,缤纷的秋色与瓦蓝的天空交相辉映,灿人眼目;抬头四望,平川两侧的山峰上,那遍体沧桑的烽火台闯入眼帘,仿佛一位位神祗把守着川口,逼视着每一位擅自闯入者的魂灵。
尽管早就在心目中刻下了对长城的眷恋,然而在这一刻,我才真正体会到了一种触摸。风化的城砖已显古旧老迈,残缺而矗立的烽火台又证明了曾经的威壮雄风。这鲜明的比照如暮年的烈士,让人不忍深触其遍布创伤的心灵。
二、
我曾翻阅过一些资料,试图理清长城及长城文化的脉络。
但让人吃惊的是,在古代的历史里竟很难寻觅到长城的踪迹。那“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中仅有一处提及长城,编年体的《资治通鉴》中对此描述也同样极为简单。即使按照英国《剑桥中国秦汉史》所注,长城实际长度仅3000多里,这也不是一般的小工程,况且有近30万人的军队和民工参加“暴师于外十余年”,这绝不会不引起史学家们的注意。那么如此简单的记述,只能说明长城在当时除了军事意义外,并没有更多的文化意义上的附丽。
而仅从军事角度来看,纵横游牧民族与中原封建王朝征战的历史,尽管辽阔粗犷的北方有着磅礴的王者气派,有着冲来荡去的野性风格,但一旦踏入长城,民族的性格就如同被灌入模具的水泥浆水,丧失了灵性的闪动和思维的飘逸,生命的热度已经温化,原始的奔放豪情也固化成砖或风化成粉,溶构进凝重的长城墙体。长城这一被称为人类文明史上奇观之一的军事建筑,也就不可能完全给中原战略防御带来预期的效果,也就不会完成它的设计者和建筑者所赋予的厚望和使命:它既挡不住成吉思汗的铁马雕弓,也挡不住女真人的彪悍勇猛,更没有挡住近代列强的坚船利炮。古代中国极为崇尚、战国时期极为普遍的游侠风气与心理,在汉代已化作余风流韵,到魏晋时代就已荡然无存,而唐朝以后,游牧民族已进占到河朔、幽燕一带,长城更是被抛在身后。面前的残长城便成了当年李闯王取道石峡,设计攻克京城的大门,它在战略上几乎已无屏障作用可言。长城终于失去了原本的军事意义。
三、
夜色笼罩着残长城,萤火虫在轻轻地飞。山村中每家的院墙里都有一畦菜地,生活温饱、静谧安乐。
祖祖辈辈生活在长城脚下的农民们,年年岁岁都与之进行着无声的交流,这种交流是单向的强力喷射,是不可理喻的冲撞和不可抗拒的降服。一种文化一旦确立,其生命力竟蓬勃如斯,浸润的力量竟无所不在、无所不至。也许他们较之于前辈在山外生活之风的吹拂下,更少一些牵绊,更多一些对热烈生命的期盼,也许他们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安贫乐道、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但传统的框范一经突破,生命的信号一经发出,就一定能一波波地增强并散发开去。
长城破败了,夕阳残照,衰草茵茵,暮鸦低徊,霉迹斑斑。但那残破的城堞烽燧依然固执地挺立在苍茫的天际,用苍凉和粗犷的轮廓,诉说着曾经的繁荣与衰败。当我们三人在城脚下的共青团保护长城基地标识牌前合影时,我想,当下相关团体组织和有识之士正日渐关注着长城,倾心于对它的维修与保护。作为旅游景点,认真的修缮是必要的。但作为一种文化、一种心态,我们不能让其墙体永远遮挡住自己的视线,更不能在心理上筑起一道坚固的长城。眼光近视,孤坐墙内,只知院内歌舞升平,不知城外今夕何夕,则是自身最大的顽敌。只有走出去,哪怕是跬步前行,其结果也必将是一次宏大的突破。
夕阳下,伫立残长城,手抚斑驳的墙砖,我们感受到了一股力量的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