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如此热爱金瓶梅读书

我们如此热爱金瓶梅——七十七回评

2018-12-29  本文已影响41人  1eba588e1764

第七十七回 西门庆踏雪访爱月,贲四嫂带水战情郎

(第七十七回 西门庆踏雪访爱月,贲四嫂倚牖盼假期)

一、斯文扫地

上一回结尾忽然爆出了温秀才的丑闻,具体过程是这样的:

西门家派给温秀才的小厮画童这一天忽然在门口哭,被平安、玳安乃至吴月娘、潘金莲等人层层逼问,终于道出实情——原来温秀才正在找画童之后庭“干营生”也。

前文说过,在当时,男性同性之交未必是性取向问题,对于穷人更多出于性压抑和性饥渴。然则虽说如此,毕竟有伤风化,所以吴月娘骂其“背地干这个营生”,潘金莲笑其“冷铺睡的花子才这般所为”。

西门庆回来听说温秀才鸡奸画童,当时反应是“唬了一跳”,其实他自己何曾不是鸡奸书童、王经,只是没想到他心中颇为仰慕的读书人竟也能如此斯文扫地。这还罢了,最关键的是画童还举报说温秀才将西门庆升职的消息泄密给夏提刑,还教唆他偷窃西门家的银器财物。对此西门庆是勃然大怒:

“教温师父转寻房儿便了。等他来见我,你(平安)在门首,只回我不在家”。

我想许多读者在前文读到温秀才泄密之事,心中难免不为他捏一把汗,这样的坏事遇到西门庆这样的坏人,一旦败露多半会有杀身之祸吧?出乎意料的是,西门庆俨然正人君子,“交绝不出恶声”,连勒令开除都没有,不过是让其自动辞职。这或许是西门庆骨子里对读书人的最后尊重,又或许是作者为读书人留下的最后怜悯吧。

本回的开头,温秀才知道丑事败露,“自知惭愧”,悻悻而走。本来分属他的工作(为新袭职的云理守和新加官的乔大户写贺轴)就只好拜托别人——正好此时尚举人“上京会试”来借“皮箱毡衫”,于是顺便推荐了他“善于词藻”的同窗聂两湖。

聂两湖做的文字很好,让西门庆和应伯爵喝彩一番,满足了土豪们附庸风雅的精神文明需要,现在的问题是,这个尚举人是怎么回事,堂堂举人怎么穷得连箱子都得问人借?

一般情况下,读者在前几遍阅读文本时,总是注意小说的主要人物,对一些边缘角色印象相对模糊;当深入文本后,就会越来越注重细节,可以说这时候就真正读出小说的味道来了。

这个尚举人之前一直都是以背景的方式出现在西门家。第一次是在娶妻竞争中落败,孟玉楼放弃读书人而选择了市井商人西门庆(尚举人后来也娶了别的娘子,其娘子也曾是西门家妻妾宴会的座上宾);第二次是将准备家用的棺材板儿卖给西门家用来安葬李瓶儿;第三次即本回进京赶考向西门庆借用行囊。

显然,在西门庆不断飞黄腾达蒸蒸日上的同时,这个中举的读书人的家境却每况愈下,读书能让人功成名就,但更多是让人一无是处,拖累家庭,耽误生活。《金瓶梅》的作者,在隐姓埋名的情况下花费无数的时间和心血创作这部小说,他自己大概也是这样的读书人吧?所以,尚举人这些寥寥刻画的边缘角色,与其说是对文人的讽刺,还不如说是作者有意无意间流露出的,对“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自嘲和“无才可去补苍天”的自悯

作为对比,这一回那个原有状元之才的安进士又来了。他带来两个人,一个是参议汪伯彦,这个人我们不认识,大概西门庆也不认识;另一个是兵备雷启元,这个人西门庆也只有一面之缘,但却“神交已久”——还记得黄四丈人的案子吗,就是雷兵备审理的!

安进士带来的这两个官都是浙江人,现任的浙江杭州知府赵霆新升大理寺丞(相当于中央法院院长),路过清河县,所以老规矩——借西门家摆酒请客。清河县隶属山东,和浙江还隔了数百公里,安进士这秋风打得也是够不要脸的;更无耻的是,他请柬都发了还好意思问主人“未知肯允诺否”;更更无耻的是,三个人来,竟然“通身只三两分资”——当然,要说不够也还是够了,临出门雷兵备不忘提及黄四丈人案子的人情,这便算是“折准”了吧!

初九的这一天,“西门庆与安郎中、汪参议、雷兵备摆酒,请赵知府,俱不必细说”,这是西门家最无关紧要但也是最后一次接待达官贵人。过不了一个多月,西门庆就将一命呜呼,对于西门家是痛失支柱,而对于这些高官来说,也是痛失了一个亲密的好战友……

二、势焰熏天

最近这些日子,西门大人上接高官,下见黎民,各种人情往来实在是忙得不亦乐乎,终于有了一点点空闲,记起已经很久没去探望那个风流婉转的郑爱月,于是借着巡查铺子生意的一“遁”,利索地脱下官服,钻进了郑爱月的风流窝。

这是一个“彤云密布”,“冷气侵人”的大雪天,来的时候是天上“纷纷扬扬”,地上“乱琼碎玉”,走得时候是马滑霜浓,踏雪归家。这背景或许是第二十回“痴子弟争锋毁花院”的翻版,然而今非昔比,李桂姐早已是过去时,而郑爱月如今高居西门庆心中第一把交椅矣——君不见,酒酣之余,郑爱月张嘴讨要貂鼠围脖,西门庆做好了第一个就送到她手中,还是让玳安亲自送去,还不让李桂姐、吴银儿知道,显然,其他女人们已等而下之也。

在之前的“西门庆露阳惊爱月”片段里,郑爱月曾一展名妓风采,而这一回已然是熟人熟面,没必要再过于忸怩作态,更何况公事缠身的西门老爷哪有空“慢慢来”?于是,简单寒暄几句就携手“往房里坐”。

喝酒调情的“前戏”没什么可说的,这里的趣味是西门庆忽然在郑爱月的房中、床边、屏风上,见到一副《爱月美人图》,上面题了一首诗:

有美人兮迥出群,轻风斜拂石榴裙。

花开金谷春三月,月转花阴夜十分。

玉雪精神联仲琰,琼林才貌过文君。

少年情思应须慕,莫使无心托白云。

按说《金瓶梅》中的人物大多出身市井,基本不会写诗,但纨绔子弟王三官的写诗水平还是比蔡状元高出不少。这首诗的落款写着“三泉主人醉笔”,于是西门庆问:

“三泉主人是王三官儿的号?”

西门庆上次参观王三官的书房“三泉诗舫”,就问过“三泉”的意思,所以这个明知故问,不过是为了表达一句深深的潜台词——王三官也来过你这儿?

要说妓女虽然送往迎来,然而名妓的闺房却非豪客不能入——盖听名妓操曲者有之,与名妓共盏者少之,与名妓同榻者鲜矣!而王三官这首诗乃是登堂入室题于屏风之上,屏风者,既于床头防风养生更可隔断床上风景,根本就是床与室的分界线。显然,王三官与郑爱月的关系不可谓不深,更何况前两回西门庆来时并未见到这幅图,这一切都发生在“丽春院惊走王三官”之后也!(前文分析郑爱月惊天毒计的最初缘由是为与李桂姐争夺王三官,即本于此)

点破这一层,我们就能明白,为何刚刚还信心满满的郑爱月惊见自己百密一疏,顿时慌了,赶忙解释——

“这还是他旧时写下的。他如今不号三泉了,号小轩了。他告人说,学爹说:'我号四泉,他怎的号三泉?他恐怕爹恼,因此改了号小轩……我听见他对一个人说来,我才晓的。说他去世的父亲号逸轩,他故此改号小轩。”

接着“取笔过来,把那‘三’字就涂抹了”,对此西门庆是“满心欢喜”,话题轻轻松松地转到了王三官的好风月的老娘那儿。

是不是有点奇怪?西门庆当年不是为李桂姐接王三官大光其火吗,怎么这回这么明显的破绽也看不出来?是因为收了个干儿子还是美色当前色令智昏了?要说这个“旧时写下”是何时?这个“如今不号”她又是何时知道的?“听见一个人说来”,这种事王三官好意思大声招摇?能听见谁说?这不是明摆着郑爱月不止接待了王三官一次两次吗?西门庆这个“满心欢喜”喜的是什么鬼?

放心吧!西门庆根本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人!

那西门庆应该是哪种人?的确,在当年大闹丽春院事件上,西门庆很吃醋,然而他其实并非占有欲特别强的男人。可以佐证的是,尽管《金瓶梅》全书有数十个女子与其发生过性关系,但几乎没有任何一人是被迫的,甚至大多是发自内心的喜悦的;而对于大部分女子,西门庆“但得春风一度,不求长相厮守”,纵使那些女人发生了点什么,也无非是紧张一阵子罢了,并不会特别记挂于心,譬如李桂姐偷接客很快就和好,孙雪娥偷来旺也没有受到太多惩罚;而外室那些良家妇女如之前的王六儿、本回开始的贲四嫂,他几乎从未想过要占有她们。

另一方面,西门庆身上有一股超乎常人的不断向上攀登的征服欲。无论是妓女还是良家妇女,凡是能用钱解决的都不算问题;然而恰恰是认识了郑爱月,感谢郑爱月的惊天毒计,西门庆深入了一个市井土豪从来不敢奢望的新境地——外表端庄持重的贵族遗孀。而对于郑爱月,此时看透一切的西门庆则有了另一番的征服快感:

王三官不是贵族公子吗?如今还不是“拜认我做义父,教我受他礼,委托我指教他成人”?如果说王三官以诗书画,以《爱月美人图》取悦于眼前的这个小妓女,那么乖乖地低头、改号,不就相当于被西门庆抢下他这个曾经献诗的女人吗?

从“爱月轩”的楷书匾额,到“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再到“卷帘邀月入,谐瑟待云来”,直到这一回的“高卧有幽人,吟咏多诗草”和《爱月美人图》,郑爱月几乎真的够得上王三官所谓的“玉雪精神联仲琰,琼林才貌过文君”的“迥出群”的美人。对于这样的名妓,西门庆强用手中的权势让她低下“高贵的头”——本回当郑爱月在房里与西门庆独处后,她的代称变成了“粉头”,一个妓女的通用称呼;并且上次“露阳惊爱月”时拒绝的品萧这回也屈从了——这不仅仅是对王三官的征服,更是对贵族文化的征服。对此,西门庆能不得意,能不“满心欢喜”吗?

又比如下一回西门庆与如意儿做爱,期间问如意儿是谁的老婆,他不让如意儿回答是自己的老婆,偏要让如意儿说她原来属于熊旺的老婆,而今属于西门庆了。他就是以这种变态的征服欲,在郑爱月、林太太的基础上,美滋滋地遐想那位“就是个灯人儿也没他那一段风流妖艳”的王三官娘子……

当郑爱月听说西门庆如何折腾林太太和王三官,高兴得“拍手大笑”,说道:“还亏我指与爹这条路儿,到明日,连三官儿娘子不怕不属了爹。”

对此,绣像本批评者批了一个“恶”字,这不是善恶的“恶”,而是“可恶”的“恶”。如果说帮助西门庆勾搭林太太客观上也是投“林”所好,那这招假途灭虢简直堪比王婆般可恶了。为了报复王三官和李桂姐,不惜伤害一位毫无过节且未曾谋面的无辜女子,甚至不惜颠覆一个缙绅之家,郑爱月可谓是心机歹毒,毫无下限。幸好林太太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蠢,下一回我们看到这条计策的最终结局,当林太太千呼万唤终于登门拜访西门家,却根本不带上自己年小的媳妇,因为“小儿不在,家中没人”——如此滑稽而又“恰到好处”的理由,轻易搪塞了西门庆用心良苦的安排。

三、千户之女

腊月过半,往南方采买货物的韩道国、来保、崔本等人将要回来了,崔本先回,报告说苗青为西门庆“使了十两银子,抬了扬州卫一个千户家女子,十六岁了,名唤楚云……两只脚儿,恰刚三寸。端的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苗青如此还养在家,替他打妆奁,治衣服。待开春,韩伙计、保官儿船上带来,伏侍老爹,消愁解闷。”

对此西门庆又是“满心欢喜”,他想不明白送就送吧,办什么“妆奁衣服”呢,难道西门家养不起一个小女子?对此初读者大抵也很高兴,毕竟又有一个新角色进入叙事语境了,可事实上再过两回西门庆就要死了,而楚云亦因生病不能来(词话本提了一下就没尾了,此问题已在补写五回表过),于是终是缘悭一面……

其实作者在西门庆临死的最后几回,也就是争宠大战结束后的几回,是用足笔墨反复描述西门庆升腾不已的性欲的,不仅仅是这个楚云,还包括了郑爱月口中的王三官娘子,西门庆偷见到的何千户娘子等等,所以此处我们暂且放下性欲不提,单看楚云这个角色的特殊寓意——千户家女子。

我们知道西门庆的五品提刑官即属千户,而吴月娘原本亦是千户之女,所以楚云这个角色大抵有一种暗示:当家族落败之后,千户家的女子亦只能流落江湖,无论多么好的资质,也只能任人蹂躏。要不了多久,这个只手遮天的西门千户也将树倒猢狲散,西门家的女子也将或死或散,流落四方……

只是,这种暗示只能说给读者听,张竹坡在此处评曰“即用千户女,可伤西门之心”,西门庆有啥可伤心的呢,若说命运离不开成败,哪一场失败能阻止后人继续向前?若说命运离不开生死,哪一场生死又能阻止后人继续生活?哪怕对于读者,小说也无非是提供人生的另一种视角,心灵的某一处启发,谁又会相信相同的命运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呢?又有几个人真的能够从此而反思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命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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