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

1、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曾经这是一个“繁华”的村子,先后经历了景色的繁华和人的繁华,那是两个时代,后时代起盛的时候,村子就剩三棵古老的松树,有一搂粗,弯来弯去,大约不成材,被遗留下来,却自成一景,三五丈高,上如华盖,下覆鳞甲,正所谓“弱者道之用”,经久耐活。
有一棵在房屋对面不远的土坎上,无意形成“南山不老松”的趣景。
和它对着的是一所大院,院内住着一位老人,八十多岁的老人。
老人姓“李”,叫李泰和。
老人孤独。孤独的原因是失去一切追求后,只剩下活着,活着是一件十分熬心的烦恼,无所事事,同龄已逝,再无可共同话语的人。
老人最大的快乐就是盼着有个人来,一起坐坐,说些忘却身世的聊谈。没有价值感的空谈,对任何无关的人都是缺乏吸引力的。
偶然从门前路过的人,即便是一位陌生人,李泰和也愿意极友善地搭几句话,问来龙,询去脉,有幸那人若是能多逗留一会儿,饶有兴致地多攀谈几句,这是李泰和最有意义的一段时光。
这段时光可能让一天都会变得充实,它因有真实的生活内容而不空洞,空洞是最杀心的时光,尤其对一个老人,它会让一个孤独的人想来想去,就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死,死是一场无声无息的埋没,太要命了,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去认真思考死,用一段很长的时间去思考死,原猜想就在这几年,过了几年又几年,忽然觉得那几年不应该过早地思考死,可已经晚了,这就是熬,熬的结果,让一个人变得一身无声无息的慈善,如秋日的阳光,从早上到傍晚,无声无息的温和。
同龄伴都一个个去了之后,李泰和最大的期盼就是儿女能抽空多来跟前坐坐,虽然短暂,但那种气氛,极好地扰动了他死寂沉沉的心情,甚至生机勃勃起来,年轻的生活无论怎样谈论都让他熟悉而又不陌生,他也是丰富多彩地走过来的,这让他很容易又再现当年,融入进去,原来,一切苦难,在生命中竟也如此美好,他现在连经历苦难的资格也丧失了,这种对比,让过去生活的意义大大提升了认可。
这就是李泰和期盼的原因,但李泰和也明白,期盼是随他们意的,不能强求,孩子们也有孩子们的奋斗,为一日三餐,为衣食住行,为大有作为,为更上层楼,有他们很多不得己而为之的无奈,更多的只能是自己隐忍。
每一次儿女回来他都会绽现抑制不住的笑容,那份欢喜,让他沉重的脸皮收放与凝聚成笑容其实是有一定困难的,他的笑容不是年轻人自然而然和随意,他是复杂的心理情绪综合制作而成,要费力多了,可见,他内心是多么的欢悦。
然而,即便是这样,儿女回来也是不多的。
李泰和有时候在门前久久伫立,望着那棵“不老松”,朴素地想,老松啊,老松!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李泰和脑海里满是这棵“不老松”一年四季的变化。
秋风摇曳,虬态风姿,松针在季节的风声里,“簌簌”地梳理着时光,时光如篦去的细水,如舒服的一场死亡。
身后院子里到处布满的农具和一辈子的操持,房檐下,储藏室,屋角,房梁,墙壁,挂的挂,堆的堆,过去一场忙碌劳动的人生,一件件发生在这些磨圆使坏的家具上,都有故事,都不止一个故事。
但现在它们都毫无用处了。
2、
这是一条美丽的河水,它的美是因为伴随着自己的人生。有多少次渡过去和渡过来,这里的环境悄悄变迁着,人生的事件也毫不雷同,但每一次,留下来的,都是李泰和美好的生活,可以回忆,也可以谈论,像这河水一样清澈,像这河水一样默然与哗然,鱼慢慢地长,草轻轻地摇,静静地流淌的是岁月和思绪。
李泰和牵着驴渡过,他扛着木杆渡过,他看着鸭子渡过,也赶着牛渡过,每一次渡过都是一种生动的生活。
孙静兰没去世之前,从这条河渡过来出嫁,嫁给李泰和,从这条河渡过去回娘家;她带着孩子渡过去,第二天傍晚又会带着孩子渡过来。
炊烟袅袅,岁月缱绻。
李逢雪手腕下挎着一个简易提袋从河东渡过来的时候,一上河堤,满眼熟悉的风光,还有一腔希望看到每个熟悉的人的热情,但,她脑海里的背景画,永远是老爹李泰和孤独的身影。那是他的父亲,从小呵护有爱的父亲,她怎么可能遗忘半生的深情,谁能格挡她和父亲之间的儿女情长,她和父亲一见面,爱与被爱的感受远比三言两语丰富不止万千倍。
李逢雪提的是一兜菜,是捎给李泰和的,菜是父亲最需要的,也是不值钱的,也是茅十八不介意的。茅十八是李泰和的女婿。
今天阳光很好,李泰和坐在房檐下,仍是一贯的孤想和沉默,他望着院子石榴树下逗留的麻雀,脑海里似想非想,断片十分厉害地闪现着孩子们,一会这个孩子,一会那个,每个不一样性格和不一样生活和地域的孩子们,一转眼又看到了眼前的麻雀。
大门“吱”的开了。大门是个木门,传统的转柱栎木大门,四十年管理着这所院落的开关,吞吞吐吐着这一家的人口,吞的少吐的多,至现在,就剩李泰和一个人,算是空腹。
李泰和耳朵自去年已经聋了许多,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李逢雪从门廊转出来的时候,他才看见女儿朝向她的一副快乐笑容和一张张着的嘴巴,他习惯性地判断,那一张嘴一定是喊出的“爹!”
李泰和立即起身站立了起来,这是一个不小的事件,孩子回来了。这是他所有孩子和他相处时间最久长的孩子,于感情和于理解,都是知己知彼,彻头彻尾的“知己”,感情重于泰山。
李泰和开心极了,他走下去台阶接着闺女手里的菜,闺女不让接,他们一同走上台阶,李泰和开心地说,我觉得这两天你该回来了,有好久一段时间没回来了。
李逢雪心里暖暖的,他瞬间和茅十八的感情降到零,零就是他在此时此刻的不存在和被忘得无影无踪,那是日子,这是感情。
一个人的生活,李泰和废弃了厨房,他一天比一天简单的生活,现在就是一日三餐的一碗饭,他把做饭的生活内容简洁到一炉,一碗,一筷,烧饭用煤块,一下子简单到坐在椅子上不动就可以做一次糊口的饭菜。但,今天他分明站起来了,动起来了,走来走去的忙碌,又充实又有动力,因为也要给闺女做一碗。
两个人你择菜,他端水,共同做一份愉快的午饭,李泰和表现出从未有过的精神。两个人絮絮叨叨说着无数话语。
李泰和回到房内,戴上眼镜,愉悦地在抽屉拿出一本老旧的日记本,用徽宗楷写道:
雪!今天回来看我。某年某月某日。
3、
一个人的时候,李泰和也喝酒。李泰和喝酒安静,一个是不得已的安静,这种安静,一杯酒倒上之后,所有的落寞和孤独都会消失,酒,不在乎喝的人多少,它一登场,自成一种无形的场面,所以李泰和常斟一杯酒后,坐在小凳上,右手握着左手,身体成一个球状,扭脸看院子里飞进来飞出去的鸟雀,沉思冥想,不急于喝下肚,想什么,脑海里全是幻灯片,这个孩子,那个孩子,不一样性格和不一处地域的孩子们,一转眼又看到了麻雀。
今天李逢雪在,果然,酒的场面是不确定人的,它让空虚、无聊、落寞瞬间填满,人生的踏实感,顿时饱满起来,孩子们无论在哪里,都是令人如意的结果。他像一棵树一样,他这棵老树,孩子们都在枝头开花、结果,枝头上是满满的阳光,蜜蜂、蝴蝶、鸟雀,生活充满芳香。他这棵老树,愿意接受自己这一切的培养,心甘情愿滋滋地吸收着土地臭味的肥养。这就是“酒”给他的充实。
你喝不喝?我不喝。
李泰和让李逢雪喝酒,只让一句。那是心爱,是真实,喝与不喝,如实说来。
李泰和说,下午走的时候,你把那个锅拿着,我也没啥东西送你。要你送啥,你过好自己就行了,不让你送啥。啥锅?火锅。火锅?你留着用呗。我用不着。
那是一口全铝制火锅,比现在售卖的都要厚实许多。那是一对每年一家全聚时,三十中午必然登场的餐具,中央鼓肚烟囱似的管道,一圈“红旗渠”似的槽道,“烟囱”内加炭火,槽道放置肉食、水香之佐。一家人其乐融融、欢声笑语。
盛貌不在,人去房空。虽然仅有限的不值一文的家什,给孩子们一个怀古念旧,用武之地,他并不觉得这是讨好孩子们而获得爱,获得更多的关注和想起,来看望他。
李泰和对孩子们的诚意,表现在饭还没吃完的当儿,就起身把两只火锅装进了一个布兜内,说,走时别说忘了。他的诚恳,像孙静兰的过去,以前他是不做这些小事的,他越来越认可老伴过去的所作所为,这些礼物是可以附带感情的,它像线一样,无论孩子们在哪里,他的感情都会像风筝的线一样,寄托着他们的挂念,那挂念虽然不值什么意义和价值,就“孩子”二字,如同体内的血丝一样,营养和保全着他们的精神健康,脱不了干系。
太阳像时钟的珠子一样,一滴一滴地坠落。
傍晚来了。
孩子要回去了,李泰和对今天这一天很知足,和孩子共处一天,很觉快乐,扰动了他寂静中情不自禁地对恐惧的思索和被伤害,这是今天生活最大的意义,是李逢雪最大的情绪价值。
回去是必然的,李泰和知道自己不用说一句挽留的话,那都是多余的,虚假的,孙静兰在世的时候,无数次说过这样的话,也曾挽留过一夜的宿居,那是少数。
何苦呢?李逢雪深知,也有过一次又一次的经验,第二天回去是一定要吵架的,鸡、鸭和孩子,茅十八要吃一顿手到擒来的一日三餐。但她没有思考过,也没有争取过,这些为什么茅十八不能一手拿下呢?这就是一个女人,一个世袭的女人,世袭传统的女人。茅十八并不是一天天有大有可为的事可忙,完全是率意的小生活,武力、粗暴、雷霆之怒,这让她觉得可以规避,只要回去就可以平息一切,自然而然。
李泰和望着远去的李逢雪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竹影和土坎下,那是一个温暖离去的背影,那是另一个生活场合的主张者。
李泰和不知道的是,久而久之,那已经是她的生活性格,已不再是当初的李逢雪,而他的心里却还保存着最初那个纯洁的闺女。
李逢雪掂着礼物走在回去的小路上,她眉头不展,她好像并不快乐。
小路很长,要走出这个村子,要渡河,要穿过另一个村庄,小路无限延伸,从陌生的村子旁路过,从田间地头穿过,从老槐树的屋角绕过,从池塘的河堤上通过,到一个土峁的岭上,才可以遥望,“家”,路已经走过了一半的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