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临终心愿是整容
林瑶想整容。她天生面部畸形,没有鼻梁骨。
这个念头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因为负担太重。17岁那年父母双亡,当时弟弟林义只有6岁。
成绩不错的她辍学打工供弟弟念书。12年过去了,弟弟考入大学,拿到助学款,她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接下来就是存钱,拼命地存钱,为自己。
29岁的她没有真正抬起过头来。因为长得丑,去酒店、服装店干活都遭到拒绝,她永远只能做不见人的、最脏累的活。
洗过碗,学过泥瓦匠,最后在一家服装工厂做裁缝。身边都是些莺莺燕燕的小女孩,年轻,白得发光,每天叽叽喳喳讨论爱情。那是林瑶无法想像的奢侈。
干了3年,存了9万块钱。
那是怎样的3年呢,洗头发用肥皂,一把旧牙刷从一而终,来例假时有空就到厕所去蹲,这样可以节约卫生巾。她甚至没有喝过一瓶矿泉水。
但是看着存折上的数字一点点增加,真的是很开心啊。
去年年底,林瑶找了家整容医院,他们说手术有点复杂。因为林瑶鼻子上的皮肤不够,要先做手术放一个水袋进去,每天往水袋里注一点水把皮肤撑大,直到能装进去假体。
整个手术下来,最便宜的也要7万块钱。
她的钱够。那天晚上她快乐地走回宿舍,路过一个婚纱照影楼,玻璃窗上挂满婚纱相片,海南的、西藏的、桂林的……
林瑶贪婪而喜悦地看着,直到车灯过来照亮她的影子,倒映在玻璃上。
她逃跑了,心里跳得咚咚的。
林瑶想整容的事情传开,说什么的都有。大部分人赞同,小部分人提醒她有风险,只有工厂里的刘姨有点不屑,因为她以前给林瑶介绍过一个跛子林瑶没有愿意。
林瑶没有和那个男人谈恋爱并不是因为他是跛子。那个男人是做家电维修的,林瑶和他一起吃过两次饭,他对未来的规划是在城市中心买个电梯房。
他说做家电维修特别赚钱,因为他们有潜规则,经常故意把好好的家电整出故障来,骗人说要换这换那。总之他觉得自己一定会成为成功人士。
林瑶理解像他们这种有先天性缺陷的人会因为自卑激发起可怕的狂妄和浮躁。但理解归理解,她讨厌这个人。
有弟弟支持她就够了。用一年的时间变漂亮,用一年的时间谈恋爱,再用一年的时间生孩子……她要稳稳的幸福,做一个不拖弟弟后腿的正常人。
深冬来了。林瑶的身体有点不适,低烧,消瘦。到医院一检查,淋巴癌合并白血病,晚期。
她无法接受,立刻给弟弟打电话。弟弟陪着她跑了两家医院,都是一样的结果。
治,估计能活两年;不治,也许半年或者更短。林瑶看到病房里气息奄奄的患者因为做化疗而痛不欲生,她大哭一场,决定不治了。
工厂不再收她,刘姨跟人说,幸亏当年牵线没成功,不然现在要被跛子一家人怪罪死了。
林瑶当没听到,跟弟弟回姑妈家。弟弟是在姑妈家寄养长大的,那也是他们唯一的亲人。一路上树影婆娑,夕阳惨淡,弟弟拽着她的一只胳膊,哭得像个小孩。
林瑶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来接受事实,然后开始准备后事。
和村支部商量土葬,这样可以省下火化的钱,一口薄棺就可以解决;不能死在姑妈家,她找人把家里的土房子修了一下,被子抱回去住。
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随时准备离开……在极度贫苦的地方,同情是单薄的,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哀愁,帮不上她什么。
她决定收拾好就去整容。就算要离开这个世界,也要好看地走,有尊严地走,让上天看到她短暂的一生,一直在努力改变。
打电话给弟弟,他要马上回来接她去医院。过了一会儿姑妈来了,进门就不高兴:“你要整脸?”
“是。”
姑妈在床边坐下来,半天不说话。
“咋了?”林瑶虚弱地问。
姑妈过去把灯关了:“浪费电。”村里的电费三个月结一次,万一她走了,电费还是得姑妈善后。
姑妈不是个坏人,就是特别节约、强悍,她的意见,向来不容更改。
姑妈踢了一脚她整理好的旧物,问她:“你都准备好了,怎么还瞎花钱?”
话说得难听,她紧接着长叹了口气,劝林瑶:“就算花,也应该花在治病上。”
病是治不好的,她们都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姑妈只是不同意她糟蹋钱而已。
“那是我自己赚的钱。”林瑶说。
“谁想要你的钱!”姑妈大声责备她:“但是你想过你弟没有?他还没找到工作,到时候还要找对象,要成家!”
弟弟在姑妈家养大,跟她半个儿子一样,她当然向着他。被土地磨出来的中老年女人有一种刻板的凌驾感,她怒气冲冲:“林瑶,你从小到大都懂事,怎么就这件事上犯糊涂!”
姑妈说完就哭了。林瑶不恨她,心里堵得难受。
中午弟弟风尘仆仆地回来,要带林瑶走。姑妈让他们吃了饭再走,林义怕耽误时间,姑妈生气地撂下一句:“随便你们吧!”
姑妈走后,林瑶问林义:“是你给她打的电话?”
“嗯,我说你想去整容,我得陪着你。”
“她怎么说?”
弟弟难过地支吾了一下,道:“快走吧,三轮车还在门口等着呢。”
林义很瘦。他在学校里做好几份兼职,舍不得吃点好的。他穿一件米白色衬衫,同学给的,有点不合身,像个道袍在身上晃荡。
林瑶被三轮车颠簸得想吐,她靠在林义身上,被他肩膀上的骨头硌得疼。
林瑶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林义,我不去了。”
“咋了?”
“横竖都是走,何苦呢。”
“姐。”林义把身子转过来:“你想想你当初拼命存钱是为了啥,不就是为了把脸整好吗。得了病你说治不好就不治算了,但你的愿望,你豁出去,也得完成。”
“要死的人,还讲体面,钱留下来可以做更多有意义的事。”
“对你来说这就是最大的意义。”
她心如刀绞。爱弟弟和整容,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这么多年来她已经把爱弟弟放在了前项,到今天,想去照顾后项,却还是内疚。
转了三趟车到整形医院,医生一听说她的病情,坚决不接收。
像她这样的情况要请省里的专家来做手术,内科外科所有的医生都要在场,抢救设备必须齐全,7万块钱连请专家都不够。再说他们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林义去哀求医生,林瑶隐隐听到“殡仪馆”三个字,大意是如果她想走得完美,殡仪馆专门有化妆师做这个,成本比活着整容低多了。
弟弟大声说:“那她自己也看不到呀!”医生为难地摊开手。林义一咬牙:“可以先签合同,手术台上出什么事都不找你们麻烦!”医生还是不敢。
过了一会儿院长得知情况,来和林义聊了聊,出去打了几个电话。
最后院长回来拍板:“给她做,还是按以前谈好的价格收,其它费用减免。”
林义细问才知道,院长把这件事捅给媒体,媒体觉得有料,想打造一个坚持爱美的顽强形象来。
事情仿佛洞开光亮,林义兴奋地跑去和林瑶商量。林瑶想了想,觉得不妥。媒体一深挖,就会引发社会舆论。
虽然说不定有好心人捐钱给她治病,但更大的可能是,引发价值观的大探讨——7万元,应该留下来让活人活得有尊严一些,还是让死人死得有尊严一些?
林瑶是个软弱的姑娘,不喜欢把事情闹大,让自己死后还有大幅“整容前”“整容后”的相片挂在医院墙上;她更不想欠陌生人东西。
林义了解她,看她犹豫,他的眼神也黯淡下来。两人假装先答应院长,然后一起出去吃饭。
天都黑了,城市在昼夜不停地建设,噪声巨大,灰尘弥漫。
街上的每个人都心事重重地在着急:天桥上的人们疾疾走着,马路上的车辆互不相让,小摊小贩迅速支好摊子准备赚钱,行乞的老头眼睛不离开每一个路人,流露着焦虑的渴望……
姐弟俩走进一个面馆,每个人加了两份牛肉。红汤白面,看着喜人。他们低头吃,不说话。
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什么都不想,只是和最爱的人在一起,专注地吃一碗牛肉面。
把最后一口汤喝完,林瑶决定了:“不做,手机关机,回家。”
林义悲伤地看着她。
林瑶说:“神仙也救不了的人,临走还要热闹一场,在人们舌尖上滚过,作秀似的。”
“世界上比我们可怜的人,多得很。”她说。
林义决定尊重她。世事总是如此,百转千回,历经磨难,垂死挣扎,最后不得不回到原点。
姐弟俩在街上找了间旅馆住下,第二天去游乐园玩,买了许许多多以前舍不得买的好东西:气球,头饰,太阳帽。
像所有普通的游客一样,言笑晏晏,不停拍照。累了吃烤肠喝饮料,在脸上画出猫胡子。
第三天,去买衣服,逛街,去这个城市里所有的风景区。第四天,林瑶平生第一次去动物园,第一次骑马,靠在马身上照相,马的眼睛清亮,倒映着含情脉脉的世界。
第五天,去给父母烧纸,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讲一遍。
林瑶一边在父亲碑前倒酒一边说,《红楼梦》里,一僧一道告诫灵性已通凡心正炽的灵石:“凡间之事,美中不足,好事多磨,乐极生悲,人非物换,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你还去吗?”顽石还是要去。
“所以有什么遗憾呢?”林瑶笑着说,“我来过,我很好,为梦想争取过,有成功,有失败,最后不亏欠任何人。”
回到家里,姐弟俩把土坯房收拾得窗明几净,平静等待。
林瑶的一生坚强而柔软,灵巧而笨拙,被人歧视过,也被人喜爱过,吞下过很多委屈,也迎接过很多憧憬。
她抗争,屈服,愤怒,放下。三个月后,在弟弟的守护下,她安安静静地走出自己繁复的记忆,走入无边无际的混沌和虚空。
葬礼办得很简单,依照林瑶的遗嘱,只小范围地通知亲属。遗照也没有经过加工,还是那个丑丑的她,没有鼻梁的她。
那是最后一天她让弟弟拍的一张相片,她的头微仰着,用很多很多感情看着他,微笑。
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人无法完全改变自己的命运,人们唯一的力量是更改自己的理想和愿望。它是承受,是生命最厚重的匍匐。
作者:风茕子,一个写蹲坑读物的人。
来源:风茕子(公号ID:gushirenx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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