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洁老师:在无常的人生里正常

年终末尾，我让沙龙成员和徒弟们写一写自己2020年的悬而未决的、苦恼的、棘手的事情，一两百字，把事情说清楚了就行。

收上来看，基本是下列事情：

分身乏术。班主任的繁琐与担惊受怕；教学任务的繁重；陪伴家里孩子时间太少；工作与生活的担子平衡不力，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

有心无力。担任学校中层领导，指挥成年人比指挥少年人更艰难，又不能对着同事发火；自己还有教学任务，忙了行政工作，没有时间给学生提优补差；夹在领导和一线同事之间像风箱里的老鼠。

健康亮灯。一次体检，一堆毛病，有的指标看上去还很吓人。忽然觉得自己那么拼命毫无意义，心情很沉重，面对学生，面对家人，有点恍惚迷茫恐惧起来。

挫败感强。付出了很多，但是总有那么几个学生让自己有强烈的挫败感，好话说尽，心窝子掏出，还是油盐不进。有时甚至就是那么一个学生一个家长，就让自己跌入深渊，似乎自己怎么做都是错，似乎对方就是一个炸药桶，随时随地会炸个天翻地裂。

同事风言。自己不是傻子，那种眼神，那种语气，他们在背后的议论，不用问也知道是多么难听。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还要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发自内心的孤独与不知所措，让自己陷入淤泥不可自拔。

想不是做。心里藏着美好的教育理想，比如找个时间让学生看一些励志电影，那应该比老师苦口婆心强多了；比如自习课上让学生们结对子讨论，你教我学；比如中午让学生们休息一下，下午就没有那么困了……而现实是学生的分分秒秒都被安排掉了，就算是课间也是赶紧跑办公室订正或者重默。所有美好的教育理想，都被“没有时间”击得粉碎。

……

我一一回复，把自己曾经的做法一一分享。但心里越来越明白一件事情：我最该告诉他们的是：以上种种，都是人生的正常。而很多人，以为这些都是人生的无常。

人生正常的面目就是无常。无常是人生的正常。

就像天不是一直都是晴朗的，阴晴圆缺，风霜雨雪，天寒地冻，烈日炎炎，看似无常，却是天的正常。

就像路不是一直都是笔直的，蜿蜒曲折，悬崖峭壁，山重水复，天涯海角，看似无常，却是路的正常。

分身乏术，那是必然的。

人只有两只手，顾了这头顾不了这头，那是正常的。不是你能力弱，换了谁都心里苦。徒弟小东两个女儿年幼，需要夫妻两个自己抚养；自己带着高中做着班主任，每天都有晚自习，还要和学生一起住在学校里。换了别人肯定鼓了工作顾不了孩子，一地鸡毛乱飞。他硬是在每天的忙碌里掰出了一条时间的缝隙：每天下午四点大女儿放学后把孩子接到自己学校，陪伴女儿一个小时，完成回家作业，一起吃个晚饭，再把大女儿送回家，自己再回到学校看晚自习。小女儿由妻子安排。只有有半天空，就一家四口出去游山玩水，让孩子在大自然里畅快呼吸，也让自己身心得到调节。每到周三晚上8点，就趁着看晚自习的时间参加班主任沙龙，到10点结束后，收拾心情，10：20去查学生宿舍纪律。这样的见缝插针，成为一种自律，一种常态，成为一种全家都珍惜的幸福。那是一种“偷”到浮生半日闲的快乐。

有心没力，谁都是有的。

当你选择做了中层领导，其实就是选择了一个艰难与委屈的岗位。向上走的路自然是辛苦的，需要低着头使点劲。学生再调皮，但你们朝夕相处，你是首领，你说了算，就算有那么一两个有点和你对着干，但终究不会那么明目张胆。但同事和你只有在工作交集时才有交流，平时各忙各的，人心都隔着肚皮，各有思想，你要布置任务，你有你的学校大局的角度；TA有TA的想法，是站在自身立场的角度。牙齿嘴唇还要打个架，何况不是特别熟悉了解的人与人之间。唯一的办法就是心平气和地多次沟通，彼此消除误会。我自己做了多年的中层，深深了解普通教师心目中行政是很舒服快乐的，等他们自己做了行政才会明白中层之苦。所以，唯有身受才会感同。彼此理解吧。

而做了行政，教学时间上短了学生，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办公室放在离学生近的地方，当学生上课时，你抓紧做行政上的事情，当学生下课时你抓紧到走廊里找学生订正补差。课堂上作业上有意识地有层次地提优补差。

健康亮灯，提醒你歇一歇。

小时候有一次和父亲一起挑砖头，就算他一直把担子往他那边拉，我还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等终于到了目的地，他对我说：“赶紧长叹一口气。”父亲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和我的交流甚少，所以他说的话我至今都记忆犹新。我看着他自己深呼吸一下后就去忙了。我大声地长叹着气，果然觉得好了很多。我想那是父亲在劳动中自己总结出来的经验，后来被我一次次用在自己的工作中。每当我埋头工作很累时，我总会站起来，伸个大懒腰，长叹一口气，然后再继续工作下去。

我这个人累了就会嘴唇起泡泡，每当那时候，我就对自己说：“身体来提醒你了，好，放自己半天假，出去田野里走走吧，踩踩地气，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就会好很多啦。”于是这些年，我保持了这样的一种张弛有度的规律。无论多么忙，一定让自己在晚上11点前入睡，坚决不熬夜。为了能够睡好觉，我淘宝最爱买的就是漂亮舒适的床上用品四件套，尤其是枕头，真是千挑万选，终于买到高度最合适的，枕芯最养身的。

当健康亮红灯的时候，需要停下来及时治疗，而不是强撑着死扛，更不能心情沉重抑郁，你需要找个人靠一靠，说一说，哭一哭，放松自己，然后去医院积极治疗。也要对自己的身体有信念感：“我那么善良的人，怎么会得恶病呢？没事，我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这就是老天爷提醒我让我别太累歇一歇而已。”

挫败感强，你有我有大家有。

时常听到老师说这一届真差，比上一届差多了。其实呀，去年我也听到同样的话。人似乎总是觉得失去的是最好的，总是对现在手里的不满意。

挫败是因为找错了参照物。我曾经遇到过实在是让我痛苦万分的学生A和家长C，最后终于熬到他毕业，从此一别两宽。在后来的教书生涯中，我遇到很让人焦心的学生和家长，我都会和那个AC去比较，心里想着还好，也就是小巫见大巫而已。这样想着，心态就平和很多。

我当然知道有的老师很幸运，班级里后进生很少，尖子生很多，轻轻松松就能考个第一名，我自己却要吃辛吃苦摸爬滚打才能搞出点成绩来，稍微放松一下就会到解放前。如果我去寻找了那个幸运老师做参照物，那我就是自讨苦吃，从此每天生活在痛苦之中。

我不和幸运的人比，在这一点上，我愿意做个阿Q，我只和自己曾经遇到的最糟糕的时候比，这样我总是幸福的时候多一些。

我清晰地知道付出和收获是不对等的，我总是做好了最坏的思想准备，竭尽了我最大的努力。在这一点上，我是一个悲观的积极主义者。

往远里广里说，人来到世上，总会死去，这本身就是一件让人悲哀无力的事情；但总不能因此而每天痛苦万分坐以待毙吧，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精彩过好每一天，让自己积极面对人生的酸甜苦辣，品味人生的各种滋味，如此，才是完整的一生。

同事风言，人性里最正常的状态。

你与父母相处，他们养你育你，对你有恩，你不也常常露出不耐烦的样子、说出伤人心的话吗？你不也常常因为陌生人对你的一点点好处而感激不已吗？斗米恩，升米仇，那是人性里最大的恶吧。对有血缘关系的父母尚且如此，何况那些熟悉的陌生人呢？

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身边的人里没有英雄。是个人都有缺点，人的眼睛总会看到别人的缺点，所以被同事风言风语是再正常不过的了。“认识你自己”尚且是个千古难题，被刻在雅典神庙上警醒世人，那“认识别人”该是万古困难了。何必强求？

做你觉得该做的，做你觉得对的事，但不要生硬冷漠，不要眼中无人。成熟的稻子弯下腰，看看厚德载物的土地；墙角的花儿抬着头，看看一望无垠的天空。让心变得开阔明朗起来，让清澈的笑容像溪水淌过心灵，风言风语就像飞过的鸟雀，是天空里正常的声音。

想不是做，丰满与骨干都是常态。

有个沙龙成员和我谈起她的一次刻骨铭心的经历。

“很多年前我来到一个新的学校，有一位任课老师在办公室里骂学生时各种羞辱语言，我每日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差点崩溃，回家后放声大哭。我为学生悲哀，他们小小的年龄要承受这样的污言秽语。我为自己悲哀，我如何才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做美好的教育？

擦干眼泪后我想了很多，若我只是每天悲哀，恐怕身体很快就要出问题；若我提醒这个老师，恐怕自讨没趣自取其辱；那么我该怎么办？

相信人心都是肉长的，相信老师是有素质的。一切回到正常状态，我好好地教我的书，我把学生写的日记里提到这个老师好的地方读给这个老师听，让TA明白自己怎么做是会受到学生拥戴的……我诚恳地和TA共处，渐渐明白TA家庭的苦楚，慢慢了解TA心情的苦痛，悄无声息地舒缓TA的情绪，终于极大降低了TA骂学生的频率，我终于有了一个良好的工作环境，而TA也得到了学生们的爱戴，有了职业的成就感。

但是你知道吗，那一年是我白头发增加最多的一年，我仿佛瞬间老了很多，那是我最艰难的一年，要改造一个成年人，真是比登天还难！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教育的艰难里竟然还要包括改造一些教育理念不正确的任课教师。但这件事情过后，我却获得了极大的幸福感，我更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价值。”

当这个沙龙成员在我面前时而眼含热泪时而含泪微笑时，她的面容如天使一般皎洁。

当丰满的理想遭遇骨感的现实，泪水把迷茫洗得越发清澈，信念在泪水中闪闪发光。

《神曲》中说：“你注定辗转，却终究不死。”信念是一双隐形的翅膀，在废墟里飞翔。

当我自己遭遇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时，会想起佛家有一首歌曲叫《无常》，里面有一句歌词“净土不可忘，念佛不可休”，用来放在教育上，很是贴切：理想不可忘，努力不可休。

这样想着，心就平静下来了。

想那么多干嘛，只管去做就是了，能做到什么程度就做到什么程度。

人生中一切无常都是正常，每天清晨醒来，亲人在身边，自己能去工作，那是最大的幸福。

半个多月前，我外出参加培训，在最后一天要离开时在卫生间里摔了一跤，因为自己反应很快，没有仰天倒下，而是打了个滚扑身倒地，挂毛巾的金属环都被我大力扯断了。后背重重地撞在洗手台大理石边沿上。当时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后来查看，后背皮肉青紫。

和朋友诉苦时，朋友轻悄悄一句话：“挺好的，你在这里摔了，以后你在别的地方就不会再摔跤了。”

听了这一语双关的句子，瞬间神清气爽，仿佛自己捡了个大便宜。

一切都在于自己的心态。想起歌曲《醒来》里那让人瞠目结舌、起鸡皮疙瘩的句子：“从生到死有多远，呼吸之间。从迷到悟有多远，一念之间。从爱到恨有多远，无常之间。从古到今有多远，笑谈之间。从你到我有多远，善解之间。从心到心有多远，天地之间。人生是无常地醒来。”

2020年即将走到末尾，网络上很多人都在讨论关键词，我心里想的就是“无常”，因为知道人生无常，所以倍加珍惜。在无常的人生里正常，那是一种强大的洞察力与生命力。

写此文，和我的沙龙成员、工作室成员、好朋友们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