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萌评文合集小说专题2022年榜首作品

文字童年

2022-02-17  本文已影响0人  Wheatie

他住在一座白色的小房子里,房子里里外外都是白色的,近看便不难发现,油漆是新刷的,斑斑驳驳,像是一个化妆卡粉的女人的脸,不敢想象白色覆盖住的真实模样。

房子里有一条迂回窄小的走廊,走廊尽头是卧室,因为房子太小,他便把唯一的卧室当书房用。只有唯一的一张铺了白色床单的床能供人辨认出这是一个卧室,一米五的床,其实够他每晚辗转过很多个灵感。

这座房子租金并不高昂,但几乎花光了他所有存款,追寻静谧确实挺烧钱的,他这么想。尤其是花了租金两倍的价格将这座奇怪的小房子的回廊与卧室的两面墙打造成嵌入式的书架,再将他这十多年来买的书籍和最后的安全感全部归置上去。

卧室的西南角,有一只棕色的泰迪熊,它看起来很陈旧,安安静静地坐在墙角,头偏向他书桌方向,它看起来干干瘪瘪,像是被抽干的水泵,突兀的轰鸣声从眼睛流出来。

他很喜欢这个房子,所有的情绪可以自由地悬浮在半空中。

他此时坐在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右手边是摊开的草稿本,市面上一块五一本的厚厚的草稿本,他囤了很多,密密麻麻的构思会以他喜欢的任何方式出现在上面,所以显得凌乱。

他该写点儿什么的,他想写完一部完整的小说,这是他儿时的梦想,失业那天,他觉得梦想实现的第一步应该迈出去了,尽管他不愿意承认这是逃避现实失败的方式。他搜了很多资料,一周的研究,让他做了一个决定,写一部网络小说,他已经开始预见一书封神的那天,鲜花和掌声都属于他,且只属于他。

在成功之前,人应该谨小慎微,他认真地写完三万字,按照要求写好大纲和简介,内投给了责编。一天过去了,没有回复,三天过去了,还是没有任何回复。他感觉等待是一种超前消费,索性写了一些短篇,投稿给一些新媒体平台,不论何种方式,任何文字都是值得坦诚相露的。

他躺在床上睡着了,在这个逼仄的小房子里,他昼夜颠倒,文字成了唯一期许的光明。

醒来时,邮箱里收到了一条新的回复,责编让他按照要求进行修改,就可以准备签约了。他郑重地加了责编的联系方式,并且十分谦虚有礼貌地和他聊了起来。编辑很有耐心,教了他很多注意事项,按照要求精修一篇稿子不亚于重写一篇,写着写着他又睡着了。他太爱睡觉了,梦里可以抵达他任何想去的远方。

醒来时,他感觉小房子变得更挤了,甚至有一种错觉,他是这个房子里最多余的东西。

下了床,他顾不上穿鞋,便走出了这间卧室,他看到走廊尽头的白色地板上,多了一堆黑乎乎的东西,他并没有朋友知道这个新住所,难道是房东回来过吗?面对未知的黑色,他有些恐惧,但更多的是兴奋。他走上前去蹲下身子,黑色的小堆在冷色的白里显得格外突兀。怎么会是文字,宋体的文字,他拾掇起堆峰上的一块字,是个“的”字,他有些兴奋,像一只兔子在他脑海里乱窜,他用手搅和开这一堆文字,每一个字都有半个手掌大小,从两个自己写的生僻字里辨认出来,这些正是自己最近在电脑上留下的文字,还包括自己学生时代愤青写的日记和短文。手中被他抓起的一把文字掉落下来,脆生生的,他只能以此判定它们的材质是玻璃。

先留着吧,这些易碎的文字,他这样想。

临近开春,父亲打电话来,带着哭腔,诉说着母亲的病情,记忆里这是第二次看父亲哭,他曾以为成年人是没有悲伤的。

他请了一周的假,开车回了老家,这个季节的油菜花,开在诗人的诗歌里,开在作家的文字里,唯独黄昏倾盖在花田上,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窒息感。

母亲所在的病房是个双人间,病床之间用天蓝色的纱帘隔开,他感受到冰冷的气息从帘子底部幽幽升腾起来。

他走到母亲病床边,看到母亲紧闭着双眼,整张脸和脖子水肿得厉害,母亲身上架着的各种仪器,他有一种错觉,这些仪器仿佛嵌进了她的身体,将她的生命之源不断往外抽摄。

父亲只是淡淡开口,你来了,我公司还有点事,你先照顾着,我晚上再来替你。他不明白,母亲已经病得这样严重,父亲真的能够专心去工作吗?仿佛那个电话里哭泣的男人是别人。

他没有回应,走到窗边,将窗户开了一点缝隙,放了一点阳光进来。他坐在病床边,看着母亲手背肿胀得快要爆开,扎过的几个针眼处渗出的血已经凝成紫黑色,像是失去生命的蚂蚁。

其他活着的蚂蚁,也是这般不痛不痒吗?

母亲醒来时,已是下午两点多,看到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讶,旋即扯着沙哑的嗓子开始哭号着,我怎么不死了算了!

三十岁出头的他至今未婚,幻想中的婚姻不论以何种方式开始,最终都会沦落到如今自己父母之间的关系般,内化的结果无法改变,就像人永远无法劝服固执己见的长辈去剔除自己陈旧的思想一样,于是,他开始沉默寡言。

他在医院里忙碌着,交费,开药,叫护士换输液瓶,机械化的动作占据了他的一天,直到再次看到黄昏,像一个安慰迷路孩子的老者,用光线描绘着他过的日子是如此与众不同。正是这个时候,他看到母亲的头发是棕色的,那是她的习惯,每年都会染两次头发,棕色算是近年来还比较正常的颜色,只是发根处的斑白,像是浆了一层白色油漆,浓重得像是快要扎向四面八方。

胸口沉闷得厉害,他说不出原因,母亲已经熟睡得像个孩童,呼吸有些闷重,护士说体温已经降到37度左右,他才放心许多。伴着这割破岁月的色泽,他趴在母亲床沿上睡着了。

他在梦里掉入了黑色的建筑群中,他知道自己又开始循环做着这个梦了,五岁开始到现在,场景从未改变过。黑色错落有致的高楼大厦,高墙的墙壁黑得并不纯粹,密密麻麻的白色波点在闪烁着,他在一处宽阔的天台上旋转着,旋转是被动发生的,他感受不到晕眩,只是视野里的白色波点时大时小,它们会发出奇怪的声音,这个声音是大型十字路口交通信号灯提示转绿时的嘀嘀声,更像是影视剧里生命即将终止时心电图的嘟嘟声,但他是抗拒这种声音的。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闭上双眼,张开双臂,他看到眼球上附着的微生物的轮廓被放大了千倍,不断下沉,不断下沉,他的身子却变得格外轻盈,像是刚学会翱翔的鹰,可是,飞得再高又怎样,他仍然感受不到风,仍然看不到黑色之外的天空和色彩。

他像个气球一样悬在空中,飞到最高的那一栋大厦上空,他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平稳地停在高处,在那阵发性的嘀嘀声再次响起达到耳朵能接受的域限值时,开始坠落,坠落的感觉过于真实,且因为强烈抗拒坠落在地的死亡,他会从梦中惊醒,仿佛白色的波点贯穿了自己的身体,骤然的震颤,他总称其为噩梦。

父亲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瓶白酒,每天三两浓烈的白酒,是他的习惯,有时心情不好是远远超过三两的,搭着一叠花生米,他能坐一晚上,他偷偷躲在拐角,看到父亲从满面红光,喝到胡子拉碴,仿佛胡子上粘着的花生皮儿,掉落在地,会立刻长出炒得脆香的花生米。

护士再次来测量了母亲的体温,36.4度,回到家,看到自己一尘不染的房间,他突然觉得很陌生,他甚至想不起来什么关于自己停留在这里过的痕迹,这个被称之为家的地方,突然变得很轻盈,像梦里漂浮起来的自己一样。

一周后,母亲出院了,父亲依旧是把忙碌挂在肩膀上的,他不得不再请一周的假,来陪着自己的母亲。

刚回到家中的母亲,便开始了新一轮的忙活,买菜,给他做饭,她一刻也闲不下来,她是个上了发条的八音盒上的芭蕾舞者,机械化地完成一切动作,轴条停格,她才会安静下来,从肢体到语言,都是如此。

母亲的身子已经没有那么浮肿了,只是双腿还有些微肿。

她像是被抽干了灵魂的行尸走肉般,艰涩地拖着自己的身躯到沙发上,整个人瘫软上去,不断下沉,不断下沉。

为什么我的脚还是那么痛,我是不是快死了,医生都查不出来有什么问题,我快死了对吗?她无力的语气里竟然带着一丝期盼。

他只能坐到她身边,将理性强硬塞进脑海里,平静地安慰她,妈,你只是输液太久,脚肿胀是正常的,医生说了你没有任何问题,你明天依旧可以约着林阿姨她们打麻将。

他不明白,自己的母亲为何会期待自己身体出现大毛病,并不是刻意寻求直接的死亡,仅仅是在边缘捉住周围泛着光晕的朦胧,那种感觉他说不清道不明,唯一能想起的便是从小肠胃不好,刺痛的感觉他尚且能容忍,但钝痛的感觉,像是同时被死神遏制住呼吸,这种感觉是这辈子都不愿再经历的,身体上尚且如此,灵魂又怎堪忍受?他突然明白了,母亲病了,不是身体上,是心理上,灵魂上。

他是抗拒回到这个家的,第二周周二便回了家,走之前给母亲预约了一个心理医生,给林阿姨打了招呼,陪着她打牌,看医生。

他开着车回家了,没有和父亲告别,只带走了自己陌生的房间里那个破旧的巨型泰迪熊。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作很久了,他不知道写了多少字了,不分昼夜,时间是只属于文字的,他很勤奋,一直占据着更新榜单第一的位置,但是订阅很惨淡,收益也微薄得可怜。

他再找责编的时候,他注册了一个新号,进入自己发文的平台,给自己的文打赏、评论,失败的时候人可以很快说服自己接受虚伪的天赋。他翻看着两页不到的评论区,最新的评论把自己的文贬低得一文不值。

他气愤不已,用小号在评论区回应着,替自己正名。

发送完毕,他突然听到清脆的敲门声,更像是撞击门的声音。他走到卧室门口,打开白色的房门,黑色是瞬时间涌进来的,要不是自己躲闪得快,他会被自己的文字砸死。

他实在是写了太久太久,甚至忘了自己写的文字会变成真实的玻璃模具堆叠在这座房子里。

他暂时忘却了自己被骂的事情,将一部分的文字搬到卧室来,客厅走廊已经被挤满了,自己的卧室也被占据了一半的空间,才勉强清扫出一条通道,能够让自己走出这间房子。

他该将这些文字垃圾处理掉了,他这么想。

他找来卧室中所有空置的袋子,将这些文字装进去,拿到房子外的垃圾站,一时之间,垃圾分类让他犯了难,自己的文字,是什么类型的垃圾呢?最终,他将它们扔进了可回收垃圾箱。

他悻悻地走回房子,可是刚走到门口,他发现门口那堆他费了大劲儿收拾好扔掉的文字,又回来了。怎么会又回来了?

他觉得事情开始超出自己想象了,或许是自己清扫的方式不对,他又回到卧室,从床边的那一堆文字开始清扫,他的动作有些情绪化,文字碰撞的脆响顺着情绪被放大得很刺耳。

他只想快速解决掉这些垃圾,只是刚走到门口,他便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门口的那一堆高高的黑色文字不知何时掉落在地,挡住了自己出门的脚步,他发现,地上这些散开的文字比平时的大很多,他感觉自己有些累得喘不上气儿,他需要用两只手才能勉强握住这些尺寸更大的文字,一番拼凑后,他意识到,这些文字正是不久前在评论区和人唇枪舌战的那段话,不堪且露骨。

他感觉胸口发闷,暗藏着的汹涌什么时候会泄闸而出,他不知道,他不想知道,他发现扔不掉这些文字,人怎么会扔不掉自己的垃圾呢?扔不掉又该如何毁灭呢?生活化的无力焚烧对玻璃是毫无作用的,他只能尝试着找出卧室里最坚硬的东西,碰撞之后,总有一方会碎裂。

他找了很久,在床底下翻出了一把蒙了尘的长刀,这是他喜欢Cosplay的前任送给他的一把刀,看着威风凛凛,实际上没有什么杀伤力,如同他浅显的文字一样。

他没有拔出剑鞘,双手紧紧捏住剑鞘和剑柄,用剑柄处直挺挺地朝着文字猛冲而下。

他听到了回声,他竟然在毁灭的过程中听到了回声,同时伴随的是地上的文字轻微的位移,表面却没有一丝裂痕。

他再次失败了。

文字的意义是什么?是变成一堆无坚不摧的垃圾填满自己的生活吗?

无力感充斥了自己的全身,它们迟早会杀了自己,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他只能光着脚,踩着黑红不分的液体走到书桌旁,接听着电话。

是一个杂志社的责任编辑打来的,这个杂志社并不出名,但是他投稿的短篇小说被责编看中,只需要对一些模糊的剧情走向和人物的矛盾冲突再有一个清晰的表达,这篇稿子就可以安排上稿了。

他是兴奋的,两种极致拉扯的情绪一分钟内同时莅临了他的大脑,他决定暂时忘却这些文字垃圾,按照编辑的要求修改稿子。

加了微信后,他的定稿很快便过审。几乎同一时间,他将文件夹里所有的被明确拒掉的稿件全部放入了回收站。如果这些垃圾在物理位置上移动不了,从根源上删除总能让它们彻底消失了吧,他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尝试着删除了近十万字,他充满期许得走到卧室外,看地上文字堆的大小变化。那一堆接着一堆的文字并没有明显的减少甚至挪动。他失望极了,面对文字人的无力感也是比现实生活中的具体情境更大的。

他不想看到这些黢黑的文字,就像是第一次学抽烟时,足够多的好奇心,仍然改变不了将烟雾吸入喉咙那一瞬间的恶心感。

他学父亲抽烟,却失败得彻彻底底,地上的文字像是变成了黑色的烟雾一般充斥着整个小房子,强烈的呕吐感再次袭来,他累极了,或许,睡一觉醒来,这些文字就会消失了,一定是这样,他近乎跳到了自己床上,用白色的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很快,他便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阳光被白色的窗帘阻挡在外,阴郁的黑色文字依旧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的房子里,他下床,准备找些吃的,他饿极了,他饿得可以吃下一只活羊。

他惊讶地发现,卧室门口右侧的那一座小堆,消失了。

他的思维很敏捷,很快便反应过来,那堆文字是自己那堆即将发表在杂志上的。

他的兴奋里夹杂着一些好奇,那一小堆的文字不再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垃圾了,它们会变成众人的垃圾吗?是那些杂志的阅读者吗?它们会四散到他们的家中甚至梦里吗?

儿时他便是孤僻的,母亲给他改了户口簿上的年龄,五岁时他便上了小学,融入进小朋友的世界于他而言太过艰难。唯一能够让他体会到自己具备一个孩子特质的,是他也喜欢体育课。

体育课集合完,其余孩子井然有序参与了老师组织的集体游戏,他会躲到学校废弃的旧操场旁边,旧操场除了入口一侧,其余三边种着许多香樟树,东西两侧各四棵,北侧有六棵,六月已经足够炎热,树与树之间唯一的交流依赖于他会挑选14片落叶,交叠在一起,再拿出随身携带的放大镜,他会和它们说话,分析完它们的叶片上的纹理,教育它们不要抗拒破碎。

他用放大镜循着太阳的方向聚光,对准地上的叶片,一片也不会错过,有时是几片叶子交叠一起,他喜欢焚烧,升腾起的烟雾,有一种神圣感。他总是在烟雾升腾起的时候,怀疑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会在这里完成这样的动作,体内有什么不安分的东西快要冲破这具躯体,他太小了,所以想不通。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机械化地完成焚烧叶子的动作,持续了一段时间,他感到厌倦,前所未有的厌倦。带着这样的厌倦,在新的游戏被他发现之前,他仍旧持续完成这一系列动作。

周末的时间是刺耳的,任何季节里,时间搅动着各种聒噪的声响,父亲和母亲吵架了,因为吃饭慢了半拍,他并没有挨打,只是被母亲拉到门外,站在巷道,在路边放了一个小小的木凳,将木凳侧放在地上,让他跪在木凳的侧梁上,生硬的木头是冰冷的,过路的行人会用冰冷的眼光和言语打量着他,这时候他愈发觉得自己体内汹涌的力量快要喷发,他只能感受到刺耳的时间,有自行车轮在拐角急刹车与水泥路摩擦撕扯的声音,有嬉闹的孩子嘲讽的声音,有散养的猫觅食瞪着他嗷叫的声音……

他要是能和这些猫一样自由出走就好了,他这样想。

依旧是在一个周末,他在家门口不远处的一颗叫不出名字的树上看到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塑料袋里似乎装了什么东西,他是被好奇拽过去的,因为太小,他够不着枝娅上挂着的塑料袋,他四下寻找,找到一根废弃的木棒,用棒子将它勾下来,还挺沉。恐惧是突然塞满脑海的,在它打开塑料袋的那一刻,因为重力弯曲和紧绷的塑料袋一样变形的,橘猫。它瘦瘦小小的,它没有了呼吸,他哭不出来,他只是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如果可以,他想分一些生命给它的,至少猫可以带着他的一些生命,替他完成流浪。

他走了很久很久,走到家附近一个体育馆,他知道那里正在装修新的足球场,那块废弃的草场旁有一个沙堆,那是他的秘密花园,荒芜的,开满了花。

他将小猫埋在沙堆里,印象中逝去的生命都需要一个装着躯体的地方,这里是他能想到的最安静最美的地方,这里很久没有人来了。

回到家中,母亲眉间布上了阴云,他看到了,是黑色的,她突然开口,以后叫我阿姨,别叫我妈!还有你爸,叫他叔叔,不许叫爸!

他不明白,他看到电视上非亲生的孩子父母都想方设法瞒着,为什么自己的母亲却恨不得自己知道,血缘关系是一种什么样的能量,他体会不到,连和父母唯一称谓上的联系,都快被掐断了,他想不到自己像猫一样的流浪这么快就要开始了,他还没有准备好,哇一声他就哭了,看到的母亲是模糊的,他很少哭泣,更少哭出声音来。

母亲从桌边抄起一把水果刀,对准自己的脖子,他看到她雪白的脖子上清晰的血管,他是怕血的,他哭得更肆虐了,他冲上去抢水果刀,母亲像是疯了,不,她不是他的母亲,母亲一定是被妖怪附身了,就像他体内住着的那个不了解的力量一样,是邪恶的。

母亲扔了厚厚一沓红色的钞票在他身上,他对这个没有太大概念,他只听到母亲声音中透着的悲伤,她说,以后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母亲还是把刀放下了,他解释不了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只能沉默,她也跟着一起沉默,两个缄默的人在同一屋檐下,黄昏是唯一丈量时间的事物,她安安静静地做饭,父亲下班回家,她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高兴地迎了上去。

父亲带回来一只巨硕无比的泰迪熊,棕色的,胸口还有一只黑白格子的领结,它看起来得意极了,他也是,他终于有伙伴了。

可是,他自己都忘了,今天是他五岁的生日。

他决心继续投身创作,与此同时,他决定用最近写网文挣到的微薄薪资租一个便宜的房子,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房子会被填满,在被填满前,他需要另一处空旷的处所,去储备自己的文字垃圾。

他看了很多房子,稍稍满意一些的空旷房子都太贵了,他承担不起这个租金,他没有朋友,如同小时候一样,他唯一能想到求助的便是自己的前女友。

他们分手半年了,和平分手,并没有删除联系方式,如今回想起他们曾经的相处方式,他感觉更像是朋友。他给她发了微信,编辑了很长一段话,删删改改很多次,蓝色光标停留在对话框中很久,他的窝囊终究是被横陈的现实生活打败了,他只发了一句话,约她出来坐坐。

他很久没有见到阳光了,索性阳光穿不透他内里失败的躯体,无力感浸透自己前,他觉得自己还是能再挣扎一下的。

她如约到了咖啡厅,只点了一杯热柠檬水,她身上散发出的自信,吸引了咖啡厅很多人侧目,很久没有见到她,她的短发已经齐肩了,妆容依旧非常精致,看起来像是一个洋娃娃般美好,可他一声皱巴巴的黑白格子衬衫,里面是一件灰不溜秋的T恤,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能看出自己从服装到内里的拧巴。

你还是那么漂亮,他说。

没了我,你倒是越过越糟糕了,她说。

他丝毫不生气,她说话就是这样,一定会噎得对方无法反驳,她这样的状态,并没有激惹他,相反,他感到莫名亲切,他为此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找我来什么事,直说吧。她开门见山,毫不避讳,她似乎在期待这个男人在她面前服软。

他低着头,看着手中的咖啡杯提出向她借钱的请求。她听得很认真,左手拇指和食指轻轻转动着右手无名指的银色戒指。

她突然打断了他,我要结婚了,你来吗?不用你随礼。

灰暗是在一瞬间注入他的身体里的,他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她的眼睛,真诚,不像撒谎,他们之间似乎对调了角色,但交换的那一刻,他难以适应,他只能猛地喝了一口咖啡,太烫了,杯子和咖啡一起狼狈地掉在了自己牛仔裤上,条件反射他站起身来,那一瞬间,身后的椅子与光洁的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突然想起了小时候自己亲手掩埋的流浪猫,如今的他与流浪无异,流浪似乎会加速生命的衰亡,并不会比别人拥有更多的身体或精神自由。

这个场面有些脱离自己的预想,他一度感觉荒诞,他只能不断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今天是我唐突了,我先走了,要幸福快乐啊。

他抱着黑色的书包狼狈地蹿出了咖啡厅,身上湿漉漉的,风一吹,心散了架,但这些污渍依旧停留在自己身上。他捕捉不清自己此时此刻的情绪,只想快点回到家。

回家的路突然漫长了起来,胸口滚烫的,有什么东西就快要溢出来。

他把自己关在了卧室里,那些黑色的文字玻璃并不能担任好的倾听者,他放下书包,整个人恨不得嵌进地板里。墙角的泰迪熊依旧保持着微笑,它是他唯一的朋友了,他曾经取掉了它的灵魂,像儿时灼烧叶子那样,想看看这个陪伴着他的有生命的朋友灼烧起来,会不会幻化出自己灵魂真实的模样。灵魂抽走后的它依旧在笑,可它的笑容不再有特殊的含义了。

他把自己装进了干瘪的泰迪熊里,它的眼睛被抠掉了,他又陷入了黑暗里,这里只有漫长的黑夜,一颗星星都不会有。

手机响了很久很久,他才走到床边拿起手机,按下了接听键,可是刚按下,电话那头的人就挂了。他看到手机屏幕上亮着好多消息,都是前女友发来的,这是她第一次发这么长的消息,像一篇日记,她说她真的要结婚了,字里行间流露出她的不舍,他看到了两句话,只是眼睛突然被灼痛,同样被灼烧着的还有自己的愚蠢。

她说,你是我感情里遇到的唯一认真的那一个,认真得有些偏执,想必写作对你来说也是,你的骨子里具备堕落的属性,可能这是你的天赋,但你不该把自己关在黑暗的房子里,旅行也好,和自己的过去和解也好,就算是你说的荒诞世界里,找到一些非理性的真实,你才能拯救自己。

她说,我看过你所有文字,它们总是充满欺骗性。

他看到支付宝的记录里,他只问她借了五千块钱,可她多打了一个0,整整五万块钱,成了一段记忆里会永远储存的遗憾,可他一点也不悲伤,他真的一点都不难过吗?他这样问自己。

他的文字如同他二十来年循环的梦一样,从未抵达过真实……

他很快租到了一间满意的房子,同样满是白色的,安静的房子,这下他可以安心写作了。

他写了很久很久,不知何时再次睡着了,他的梦境鲜少有颜色。他在一座荒岛上,墨绿色的荒岛看起来竟然有些可爱。

父亲和母亲闲庭信步地走在不远处,他们手拉着手,他飞快地跑上前去想要吓他们一下,走近之后才发现父母的手腕被一根长长的线缠绕在一起,他开口喊爸妈,喉间发出的声音变得很是稚嫩轻盈,他低头一看,自己小小的个子,他变成了一个孩子,他发现自己左手手腕上也被绳子紧紧缠绕住,和父母手腕上的绳子是同一根。

他问,爸爸妈妈,我是你们亲生的吗?

他看到荒岛披上了炽热的阳光,夫妻二人弯下身子,将他抱在了怀中,母亲开口说,傻小子,胡说什么鬼话。

他看到一阵幽蓝色的烟雾升腾起,荒岛上突然开始下起了落叶,绿色的叶子,他认得,那是小时候自己焚烧过的香樟树叶,几乎同一时间,烟雾里蹿出一道橘色的身影,是一只胖乎乎的橘猫,它冲到自己的脚边,用软绵绵的脑袋蹭着自己的脚踝。

他被逗得咯咯笑。

他看到烟雾里逐渐出现一座建筑物的轮廓,他老闹着从父母身上下来,迅速跑了过去,拨开烟雾,他看到一座白色的小房子,和他住的房子一模一样,他兴奋地冲了进去,房子里开满了花。

……

他是笑着醒来的,他看到电脑页面上与责编的聊天框,责编觉得这一次上稿反响挺不错的,想和他约下一次稿子。

他伸了个懒腰,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眼角的余光停留在了床尾,他记得这里本来是堆满了黑色的文字的,这个小堆突然消失了。

他似乎明白了如何才能让这些文字消失了。他拉开了窗帘,想放一些阳光进来,他清晰地看到阳光进来那一刻,空气中涌动着充满活力的尘埃,床尾处空出来的那一处小天地,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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