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那一縷風韻
不記得是昨晚,還是今早,突然想起了汪曾祺早期的一篇文章來,晚上,在翻看一冊影印版的《李義山詩解》時——此書“刊於雍正四年(一七二六),寫刻秀麗”,展玩間愛不釋手——又想了起來,便找來重讀…俗話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況且,我這記憶也是越來越朦朧恍惚了…於是,便來抄書——
黑罌粟花
——李賀歌詩編讀後
下午六點鐘,有些人心裡是黃昏,有些人眼前是夕陽。金霞,紫靄,珠灰色淹沒遠山近水,夜當真來了,夜是黑的。
有唐一代,是中國歷史上最豪華的日子,每個人都年輕,充滿生命力量,境遇又多優裕,所以他們做的事幾乎全是從前此後人所不能做的,從政府機構、社會秩序,直到磁盤、漆盒,莫不表現其難能的健康美麗。當然最足以記錄豪華的是詩。但是歷史最嚴刻、一個最悲哀的稱呼終於產生了——晚唐。於是我們可以看到暮色中的幾個人像——幽暗的角落,苔先濕,草先冷,賈島的敏感是無怪其然的;眼看光和熱消逝了,竭力想找出另一種東西來照耀漫漫長夜的,是韓愈;沉湎於無限晚景,以山頭胭脂作臉上胭脂的,是溫飛卿、李商隱;而李長吉則守在窗前望著天,頭暈了,臉蒼白,眼睛裡飛舞著各種幻想。
長吉七歲作詩,想屬可能,如果他早生幾百年,一定不難“一日看盡長安花”。但是在他那個時代,便是有“到處逢人說項斯”,恐怕肯聽的人也不多。聽也許是聽了,聽過只發出一兩聲嘆息,還是愛莫能助。所以他一生總不得意。他的開愁歌華下作:
“秋風吹地百草干,華容碧影生晚寒。我當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衣如飛鶉馬如狗,臨岐擊劍生銅吼……”
說的已經夠慘了。沈亞之返歸吳江,他竟連送行的錢都備不起,只能“歌一解以勞之”,其窘尤可想見。雖然也,長吉去“謀生”,因為當時人以犯諱相責,雖有韓愈辯護,仍不獲舉進士第。大概棶高遭嫉,弄的落拓不堪,過“渴飲壺中酒,飢拔隴頭粟”的日子。
“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
一團憤慨不能自已。所以他的詩裡頗有“不怪”的,比如:
“別弟三年後,還家一日餘。醁醽今日酒,緗帙去時書。病骨猶能在,人間底事無?何須問牛馬,拋擲任梟盧。”
不論句法、章法、音節、辭藻,都與標準律詩相去不遠,便以與老杜的作品相比,也堪左右。想來他平常也作過這類詩,想規規矩矩的應考作官,與一般讀書人同出一路。
“淒淒陳述聖,披褐鋤俎豆。學為堯舜文,時人責衰偶。”
十分可信。可是:
“天眼何時開?”
他看得很清楚:
“只今道已塞,何必須白首。”
只等到,“三十未有二十餘”,依然,“白日長飢小甲蔬”,於是,“公卿縱不憐,寧能鎖吾口”。
他的命運註定了去作一個詩人。
他自小身體又不好,無法“收取關山五十州”,甘心“尋章摘句老雕蟲”了。韓愈、皇甫湜都是“先輩”了,李長吉一生不過二十七歲,自然看法不能跟他們一樣。一方面也是生活所限,所以他願完全過自己的生活。南園一十三首中有一些頗見閑適之趣。如:
“春水初生乳燕飛,黃蜂小尾撲花歸。窗含遠色通書幌,魚擁香鉤近石磯。”
“邊壤今朝憶蔡邕,無心裁曲臥春風。舍南有竹堪書字,老去溪頭作釣翁。”
說是誰的詩都可以,說是李長吉的詩倒反有人不相信,因為李長吉在寫這些詩時,也還如普通人差不多。
雖然“遙嵐破月懸”“長茸濕夜煙”,已經透露出一點險奇消息。這時他沒有有意把自己的詩作來李長吉的樣子。
他認定自己只能在詩裡活下來,用詩來承載他整個生命了。他自然的作自己的詩。唐詩至於晚唐,什麼形式都有一個最合適的作法,什麼題目都有最好的作品。想於此才求自立,真是不大容易。他自然的另闢蹊徑。
…………
李長吉是一條在幽谷中采食釀成毒,毒死自己的蛇。
此文是汪曾祺代同學寫的一篇讀書筆記,聞一多先生讀後,批道:“比汪曾祺寫得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