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道德經憨山註(下篇3)
明建鄴憨山道者德清著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下德為之、而有以為。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上義為之。而有以為。上禮為之、而莫之應、則攘臂而仍之。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處其厚、不居其薄。處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
【註】此言世降道衰,失真愈遠,教人當返其本也。所言道,乃萬物之本。德,乃成物之功。道為體而德為用。故道尊無名,德重無為。故道言有無,而德言上下。此道德之辨也。上德者,謂上古聖人,與道冥一,與物同體。雖使物各遂生,而不自有其德。以無心於德,故德被群生,終古不忘。故云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者,謂中古以下,不知有道,但知有德。故德出於有心,自不能忘。且有責報之心,物難感而易忘。故云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失,忘也。以,恃也。然上德所以有德者,以德出無為。功成事遂,而無恃為之心,故云無以為。下德所以無德者,以德出有心。而又矜功恃為,故云有以為。由是觀之,道無真偽,而德則有真有偽矣。此世數淳薄之辨也。德又下衰,上德不稱,而下德為尊,於是始有仁義之名。然仁義皆出於不德,故皆不免有心為之。但上仁雖為,而無恃為之心,故云無以為。上義則恃之矣,故云有以為。且仁義上者為真,三王是已。下則為假,五霸是已。故不足言。此又下衰,仁義之下,則禮為上矣。禮則但以虛名相尚,不復知有仁義,故上禮為之,有莫之應者。如孔子作春秋,雖正名分,而卒莫能正,此莫之應也。不唯不應,且將臂攘而仍之。此五霸之餘,戰國之習也。且彼既不知仁義,則必相因而報復之矣。仍,相因之意。又復也。此所以為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故其德下衰,至此已極,聖人亦無可為天下之具矣。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故禮乃忠信之薄,為亂之首也。所以愈流愈下者,乃用智之過也。前識,猶言蚤智,謂明見利害於未然者。然蚤智在孔子,則為周身之防,所謂明哲保身之意。其次則如范蠡樂毅之儔,以為避名全節之計。又其次則為儀秦縱橫遊說之流矣。然在聖人,則謂之權。在樂范,則謂之好高而務名。名者實之賓,故謂道之華。在儀秦用之,則為愚之始也。此所謂才智,君子用之則成名,小人用之則殺身,豈非愚之始耶。故太上以道德為尊,而仁義次之。故大丈夫處厚而不處薄。務實而不務華。故去彼取此。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其致之、一也。天無以清、將恐裂。地無以寧、將恐發。神無以靈、將恐歇。谷無以盈、將恐竭。萬物無以生、將恐滅。侯王無以正、而貴高將恐蹶。故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是以侯王自謂孤寡不穀。此其以賤為本耶、非乎。故致數車、無車。不欲碌碌如玉、落落如石。
【註】此言道無為而無不為,以明無用之用為大用。欲君人者,當以無為而治也。一者,道之體也。其體至虛而無為,精一無二。凡諸有為,莫不以之為本。以,用也。意謂天地萬物,皆以道體而為本也。故天得之而清覆於上。地得之而寧載於下。神,指人心而言。謂人得之而為萬物之靈。谷,即海也。海得之而容納百川,故長盈。萬物得之而各遂其生。侯王得之而為天下正。正,猶長,所謂君長也。如此者,雖其跡不同,而推其本則一,故曰致之一也。其下又返釋之曰,天不得此,將恐分裂而不能圓覆於上矣。地不得此,將恐發動而不能寧載於下矣。人不得此,將恐生機休歇,而不能子子孫孫亹亹而無窮矣。萬物若不得此,將恐絕滅而無有矣。侯王若不得此,將恐顛蹶而不能安其貴高之位矣。此老子主意,只重在侯王無以正而貴高將恐蹶這一句。必欲人君當體道無為而治耳。凡人聽其所用而從於人者,謂之下賤。此道之譬也。夫道本無名,故天地萬物皆得而用之。如人之下賤也。且侯王不得此道,而處貴高之位,將恐蹶。豈不以是而為基本耶。故云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且侯王自謂曰,孤,寡,不穀,此三名者,皆賤者之稱也。而侯王以之,其意豈不是以賤為本耶,非乎。所以稱此者,正欲人君忘其貴高之名,而體道凝神,知其無用為用耳。且而侯王所以貴高者,以百官執事總之而為君。若指其所用,而各有所事。至若人君,則無所用其事矣。所謂臣道有為,而君道無為也。若夫輪輻衡軛,會之而為車。故數其車,則件件可數。其車則無可數矣。以無可數,故得車之用。是故侯王以無為之道,而後方大有為也。然道之在物,本無貴賤高下之分。故侯王當體道忘懷,不可執貴高之名,而取顛蹶之患。故誡之曰,不欲琭琭如玉,落落如石,謂不可視己琭琭如王之貴,視物落落如石之賤也。苟忘貴賤之分,則人人皆為我用矣。豈非無用之為大用耶。
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天下之物、生於有。有、生於無。
【註】此承上章以明道為天地萬物之本也。反者,道之體也。謂道體虛無至靜,為群動之主。世人祇知動之為動,不知動處即靜。易云天下之動,貞夫一者也。以其群動之動,皆自虛無至靜而發,不動而動,故云反者道之動也。然道體至虛,柔弱無用,而為天下有用之本。世人祇知有用之用,不知無用之用為大用也。故云弱者道之用。是故世人祇知天下之物生於有,而不知有生於無也。苟知有生於無,則自然不事於物,而能體道凝神矣。豈易得哉。
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類。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質貞若渝。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夫惟道、善貸且成。
【註】此言道出常情,而非下愚小智之所能知,必欲上根利智可能入也。謂上根之人,志與道合,一有所聞,便身體而力行之。如顏子聞者未嘗不知,知之未嘗不行。故曰上士聞道,勤而行之。若夫中人之資,則且信且疑,或日月至焉。故曰若存若亡。至若下根之士,即有所聞,了不相蒙,而且以為怪。故大笑之矣。以道出常情,非愚所測。此輩不笑,不足以為道。以其道與常情,每相反而已矣。何以知之。故古之建言者有云,明道若昧。此下十二句,皆古之立言者之辭,老子引之以明相反之意。謂小人用智,恃知以為能。聖人光而不耀,以有智而不用。故明道若昧。小人矜誇競躁。聖人以謙自守,以卑自牧。故進道若退。世人崖嶷自高。聖人心與道合,同塵混俗,和而不同。故夷道若類。世人局量扁淺,一毫不容。聖人心包天地,德無不容,如海納百川。故上德若谷。小人內藏瑕疵,而外矯飾以為潔。聖人純素貞白,一塵不染,而能納汙含垢,示同庸人。故大白若辱。小人一德不忘,必恃自多而責報於人。聖人德被群生,而不以為功。故廣德若不足。小人一善之長,必衒弄自售,欲求知於人。聖人潛行密用,凡有所施於人者,惟恐人之知己也。如泰伯三讓,民無德而稱。故建德若偷。小人隨時上下,見利而趨,望勢而變。聖人之心,貞介如玉,而不可奪。而能與世浮沉,變化無窮,無可不可。故質貞如渝。渝,變也。世人圭角自立,一定而不化。聖人心如太虛,無適不可。故大方無隅。隅,猶定向也。世人小智自用,以圖速效。聖人深畜厚養,藏器於身,待時而動。迫不得已而後應,乘運而出,必為天下之利具。故大器晚成。所以然者,譬夫大音之希聲,大象之無形,殊非常情之所易見易聞。宜乎下士聞而大笑之也。以其世之所尚者,名也。然道隱於無名,又豈常情所易知耶。所以聖人之廣大難測者,以其有大道也。夫惟道也,萬物皆往資焉而不匱,曲成萬物而不遺。故曰善貸且成。聖人如此,所以世人皆以大似不肖。而輕笑之。然不笑,不足以為道也。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人之所惡、唯孤寡不穀。而王公以為稱。故物或損之而益。或盜之而損。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強梁者不得其死。吾將以為教父。
【註】此承前言道體沖虛,而為天地萬物之本,誡人當以道為懷,以謙自處也。謂道本無名,強名之一。故曰道生一。然天地人物,皆從此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是則萬物莫不負陰而抱陽也。所以得遂其生,不致夭折者,以物各含一沖虛之體也。和氣積中,英華昭著,秀實生成,皆道力也。故云沖氣以為和。是則物物皆以沖虛為本也。且沖虛柔弱,與物不類,似乎無用,人皆惡之而不取。殊不知無用之用為大用也。即如世人之所惡者,唯孤寡不穀,以為不美。而王公返以此為稱者,豈不以柔弱為天下之利器耶。且孤寡不穀,皆自損之辭也。然而侯王不自損,則天下不歸。故堯舜有天下而不與,至今稱之,澤流無窮,此自損而人益之。故曰或損之而益。若夫桀紂以天下奉一己,暴戾恣睢,但知有己,而不知有人。故雖有天下,而天下叛之,此自益者而人損之。故曰或益之而損。以人人皆具此道,但日用不知,須待教而後能。且人之所教者,我亦未嘗不教之也。惟人不善教人,祇知增益知見,使之矯矜恃氣,好為強梁。殊不知強梁者,不得其死。我唯教人以日損其欲,謙虛自守,以全沖和之德。是故吾將以為教父。而風天下以謙虛之德也。教父,猶木鐸意。
天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
【註】此承上言無為之益,以明不言之教也。然天下之至堅,非至柔不足以馳騁之。如水之穿山透地,浸潤金石是已。若以有入有,即相觸而有間。若以空入有,則細無不入。如虛空偏入一切有形,即纖塵芒芴,無所不入,以其虛也。若知虛無之有用,足知無為之有益矣。前云人不善教人者,以其有言也。有言則有跡,有跡則恃智,恃智則自多。自多者則矜能而好為。凡好為者必易敗。此蓋有言之教,有為之無益也,如此。則知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矣。
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
【註】此言名利損生,誡人當知止足也。謂世人祇知名之可貪,故忘身以殉名。殊不知名乃身外之虛聲耳。與身較之,身親而名疏。故曰孰親。貨,利也。謂世人祇知利之可貪,故忘身以殉利。殊不知利乃身之長物耳。與身較之,身在則有餘。故曰孰多。世人不察,每役役於名利之間,貪得而無厭,戕生而傷性。與夫貪得而身亡,不若身存而遠害。故曰得與亡孰病。故凡愛之甚者,費必大。藏之多者,亡必厚。如以隋侯之珠,彈千仞之雀,雀未得而珠已失。此愛之甚,而不知所費者大矣。如斂天下之財,以縱鹿臺之欲,天下叛而臺已空。此藏之多,而不知所亡者厚矣。不唯愛者費而藏者亡。抑且身死名滅,國危而不安。斯皆不知止足之過也。故知足則不辱,知止則不殆,即斯可以長久矣。噫,老氏此言,可謂破千古之重昏,啟膏肓之妙藥,昭然如揭日月於中天也。而人不察乎此,惜哉。
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沖、其用不窮。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躁勝寒。靜勝熱。清淨為天下正。
【註】此言聖人法天制用,與道為一,故能勝物而物不能勝。以申明前章不言之教,無為之益也。大成若缺,其用不敝者。若天地生物曲成萬物而不遺,可謂成之大矣。然必春生而夏方長之,秋殺而冬方成之。以此觀之,似若有所缺。苟不如此,若一徑生長而無秋冬之肅殺。不但物不能成,而造物者亦將用之而敝矣。由其若缺,故所成者大,而其用不敝也。大盈若沖,其用不窮者。若陽和之氣,充塞天地,無處不至,無物不足,可謂盈矣。其體沖虛而不可見。若塊然可見,亦將用之有盡矣。由其若沖,故既已與人己愈有,既已為人己愈多,故其用不窮也。大直若屈者。若一氣浩然,至大至剛,可謂直矣。然潛伏隱微,委曲周匝,細入無間,故若屈。由若屈,故能伸其生意也。大巧若拙者。若天之生物,刻雕眾形而不見其巧。故云若拙。若恃其巧者,巧於此而拙於彼,則巧非大矣。大辯若訥者。上云若缺,則天地無全功,故人猶有所憾。然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是則生物之功,不辯而自白矣。故曰若訥。是以天地不言而萬物成,聖人不言而教化行。以聖人法天制用,故以不言之教,無為之化,似乎不勝,而物卒莫能勝之也。且躁能勝寒而不能勝熱,靜能勝熱而不能勝寒。斯皆有所勝,則有所不勝。是故聖人貴乎清淨為天下正。此其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矣。
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於郊。罪莫大於可欲。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
【註】此承上清淨無為之益,甚言多欲有為之害,以誡人君當以知足自守也。謂上古之世,有道之君,清淨無欲,無為而化。故民安其生,樂其業,棄卻走馬而糞田疇。所以家給人足,而無不足者。及世衰道微,聖人不作,諸侯暴亂。各務富國強兵,嗜欲無厭,爭利不已,互相殺伐。故戎馬生於郊。以致民不聊生,奸欺並作。此無他,是皆貪欲務得,不知止足之過也。故天下罪之大者,莫大於可欲。以其戕生傷性,敗亂彝倫。以至君臣父子,皆失其分者,皆見可欲之罪也。以致敗國亡家,覆宗滅族之禍者,皆不知止足所致也。由不知足,故凡見他人之所有,而必欲得之。然欲得之心,為眾罪大禍之本。故咎之大者,莫大於欲得。欲得者,心不足也。古人云,若厭於心,何日而足。以貪得不止,終無足時。惟知足之足,無不足矣,故常足。
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少。是以聖人不行而知。不見而名。不為而成。
【註】此承上言聖人所以無為而成者,以其自足於己也。謂聖人性真自足,則智周萬物,無幽不鑒。故天下雖,可不出戶而知。天道雖微,可不窺牖而見。以其私欲淨盡,而無一毫障蔽,故也。若夫人者,沉瞑利欲,向外馳求,以利令智昏,故去性日遠,情塵日厚,塵厚而心益暗。故其出彌遠,其知彌少。是以聖人淡然無欲,不事於物。故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故曰不行而知。如此,則尸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故曰不見而名。道備於己,德被群生,可不言而化。故曰不為而成。是皆自足於性也。
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故取天下常以無事。乃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註】此承上言無為之德,由日損之功而至也。為學者,增長知見,故日益。為道者,克去情欲,窮形泯智,故日損。初以智去情,可謂損矣。情忘則智亦泯,故又損。如此則心境兩忘,私欲淨盡,可至於無為。所謂我無為而民自化。民果化,則無不可為之事矣。此由無為而後可以大有為,故無不為。是故取天下者,貴乎常以無事也。無事,則無欲。我無欲,而民自正。民自正,而天下之心得。天下之心得,則治國如視諸掌,此所以無事足以取天下也。若夫有事則有欲,有欲則民擾,民擾則人心失。人心既失,則眾叛親離,此所以有事不足以取天下也。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者,此耳。舊注取字訓為,攝化之意。應如春秋取國之取,言得之易也。
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矣。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矣。聖人之在天下。惵惵為天下渾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聖人皆孩之。
【註】此言聖人不言之教,無心成化,故無不可教之人也。常者,一定不移之意。謂聖人之心,至虛無我。以至誠待物,曾無一定之心。但無百姓之心為心耳。以聖人復乎性善,而見人性皆善。故善者固已善之,即不善者亦以善遇之。彼雖不善,因我以善遇之。彼將因我之德所感,亦化之而為善矣。故曰德善。以聖人至誠待物,而見人性皆誠。故信者固已信之,即不信者亦以信待之。彼雖不信,因我以信遇之。彼將因我之德所感,亦化之而為信矣。故曰德信。以天下人心不古,日趨於澆薄。聖人處其厚而不處其薄,汲汲為天下渾厚其心。惵惵,猶汲汲也。百姓皆注其耳目者,謂注目而視,傾耳而聽,司其是非之昭昭。聖人示之以不識不知,無是無非,渾然不見有善惡之跡,一皆以淳厚之德而遇之,若嬰孩而已。故曰皆孩之。若以嬰孩待天下之人,則無一人可責其過者。聖人之心如此,所以不言而信,無為而化,則天下無不可教之人矣。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動之死地者、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蓋聞善攝生者、陸行不遇兕虎、入軍不避甲兵。兕無所投其角、虎無所措其爪、兵無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無死地。
【註】此言聖人所以超乎生死之外者,以其澹然無慾,忘形之至,善得無生之理也。出生入死者,謂死出於生也。言世人不達生本無生之理,故但養形以貪生,盡為貪生以取死。是所以入於死者,皆出於生也,大約十分而居其九。而不屬生死者,唯有一焉,而人莫之知也。生之徒者,養形壽考者也。死之徒者,汨欲忘形,火馳而不返者也。動之死地者,嗜欲戕生,無所避忌者也。舉世之人,盡此三種,而皆不免入於死者,以其出於貪生也。何所以故,以其生生之厚耳。是皆但知養生,而不知養生之主。苟不知養生之主,皆為不善養生者也。攝,養也。蓋聞善養生者,不養其生,而養其生之主。然有其生者,形也。主其生者,性也。性為生主。性得所養,而復其真,則形骸自忘。形忘則我自空,我空則無物與敵。故陸行不遇兕虎,入軍不避甲兵。色欲伐性,甚於兕虎甲兵也。以無我故,蹤遇之而亦無可傷。故兕無所投其角,虎無所措其爪,兵亦無所容其刃矣。夫何故,以其無死地焉。是知我者,生之寄。生者,死之地也。無我無生,又何死之。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是知生本無生,則知死亦不死,此所以貴朝聞道而夕死可矣。非超乎生死之外者,不易致此。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畜之。長之。育之。成之。熟之。養之。覆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註】此言道德為萬物之本,欲人體道虛懷,而造乎至德也。然道為天地根,故萬物非道不生。且道但能生之而已,然非德不畜。畜,長養也。如陽和之氣,含有而培養之,皆其德也。故道德無形,乃因物以形。形,猶見也。苟不知道德之大,但即物而觀,可知已。故曰物形之。且道之生物,唯一氣流行。苟無四時寒暑之序,生殺之勢,則雖生之畜之,而亦不能成熟之也。所以成萬物者,又因其勢也。勢者,凌逼之意。若夫春氣逼物,故物不得不生。秋氣逼物,故物不得不成。此其皆以勢成之也。觀其成物之功,故知其道無位而尊,無名而貴。所以如此尊貴者,乃道體之自然,又非有以命之者。故曰莫之命而常自然。若侯王之尊,則受命於天。卿相之貴,則受命於君。故凡稟命而得之者,亦可奪而失之也。豈常然耶。以道德乃天然尊貴,故莫之命而常自然耳。所以常然而不失者,以其體至虛,故其用至大。所以萬物賴之以生長之。既生長而又含育之。既育而又成熟之。既成熟而又愛養以覆護之。此所謂成始成終,而道德之量,何如耶。且如此生之,生生不已,而不自有其生。如此作為,以成熟之,而不自恃其為。雖為萬物之主,而不自以為宰。所以為玄德也。是故君天下者,貴乎體道虛懷,而造乎德之至也。
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知其母、復知其子。既知其子、復守其母。沒身不殆。塞其兌、閉其門、終身不勤。開其兌、濟其事、終身不救。見小曰明。守柔曰強。用其光、復歸其明。無遺身殃。是謂襲常。
【註】此言道體之方,當以背物合道為要妙也。由萬物皆資始乎道。故曰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所謂道生之也。是知道為體,而物為用。故道為母,物為子。人若但知道體虛無,而不知物從此生,是知母而不知子,則淪於斷滅。若但知物而不知道,是殉物而忘道,則失其性真。所以既知其母,亦復要知其子,所謂有體有用也。既知物從道生,則不事於物。故曰既知其子,復守其母。所謂用不離體也。體用兩全,動靜不二,故沒身不殆。殆,危也,又盡也。下示守母之方。兌為口,門乃眼耳,為視聽之根。謂道本無言,言生理喪。妄機鼓動,說說而不休,去道轉遠。唯是必緘默以自守,所謂多言數窮不如守中。故日塞其兌。然道之於物,耳得之而為聲,目得之而為色。若馳聲色而忘返,則逐物而背性。是必收視返聽,內照獨朗。故曰閉其門。如此,則終身用之而不勤矣。勤,勞也。若徒執言說以為得。以資耳目之欲,火馳而不返。則是開兌濟事,喪心於物,則終身不可救矣。是皆不能戒謹於隱微之間,而忽於欲機之兆,非為明也。孔子曰,知機其神乎。故曰見小曰明。以道自勝,故曰守柔曰強。是故學人當用其光,復其明,則無遺身殃也。然光,道之用也。明,道之體也。用不離體,故用愈光,而體愈明。此所以能無遺其殃也。襲,承也。且真常之道,吾固有之。但凡人不能承襲而自絕耳。苟能如此做工夫,則綿綿而不絕矣。故曰是謂襲常。
使我介然有知。行於大道唯施是畏。大道甚夷、而民好徑。朝甚除。田甚蕪。倉甚虛。服文采。帶利劍。厭飲食。財貨有餘。是為盜夸(韓非本作竽)。非道哉。
【註】此言世衰道微,人心不古,而極歎道之難行也。介然,猶些小。乃微少之意,蓋謙辭也。老子意謂使我少有所知識,而欲行此大道於天下。奈何天下人心奸險可畏,而將施之於誰耶。故曰唯施是畏。且有施而無受者,非徒無益而又害之。所謂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災及其身者,故可畏。何也。以大道甚坦夷直捷,而民心邪僻,不由於大道,皆好徑矣。民好徑,則教化衰。教化衰,則奸愈甚。奸愈甚,則法益嚴。故曰朝甚除。除,謂革其弊也。且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是以朝廷之法日甚嚴,而民因法作奸,更棄本而不顧,好為游食,故田日甚蕪。田甚蕪,則倉日甚虛。倉甚虛,而國危矣。風俗之壞,民心之險,一至於此。君人者,固當躬行節儉,清淨無欲,以正人心可也。且在上之人,猶然不知止足。而虛尚浮華,極口體之欲。而服文采,帶利劍,厭飲食,而積貨財。且上行下效,捷如影響。故上有好之,而下必有甚焉者。是則民之為盜,皆由上以唱之也。故曰是為盜竽。竽,樂之首,而為先唱者也。如此,豈道也哉。上下人心之如此,所以道之難行也。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脫。子孫祭祀不輟。修之於身、其德乃真。修之於家、其德乃餘。修之於鄉、其德乃長。修之於國、其德乃豐。修之於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國觀國。以天下觀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
【註】此言聖人所以功德無窮,澤及子孫者,皆以真修為本也。舉世功名之士,靡不欲建不拔之功,垂不朽之業。至皆不能悠久者,以其皆以智力而建之,則有智力過之者,亦可以拔之矣。抱,守也。脫,猶奪也,謂失脫也。以機術而守之,則有機術之尤者,亦可以奪之矣。是皆不善建,不善守者也。至若聖人復性之真,建道德於天下。天下人心感服,確乎而不可拔。故功流萬世,澤及無窮,傑然而不可奪。此皆善建善抱,所以福及子孫,故祭祀綿遠而不絕也。是故學道之人,修之於身,故其德乃真。莊子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緒餘以為國家,其土苴以為天下。故曰修之家,其德乃餘。修之鄉,其德乃長。修之國,其德乃豐。修之天下,其德乃普。故以性觀身,則性真而身假。若以我身而觀天下之身,則性同而形忘。以此觀家則家和。以此觀鄉則鄉睦。以此觀國則國治。以此觀天下則天下平。所謂以性融物,則天下化。會物為己,則天下歸。故其德乃普。是以聖人一真之外無餘事,故唯以此。
含德之厚、比於赤子。毒蟲不螫(以尾毒傷物曰螫)。猛獸不據(以爪按物曰據)。攫鳥不搏(以翅擊物曰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脧作、精之至也。終日號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氣曰強。物壯則老、謂之不道。不道早已。
【註】此承上言聖人善建善抱,而不為外物之所搖奪者,以其所養之厚也。然人之所以有生者,賴其神與精氣耳。此三者苟得其養如赤子,則自不被外物所傷矣。故曰含德之厚,比於赤子。且毒蟲猛獸攫鳥,皆能傷人之物。至於赤子,則毒蟲雖毒而不螫,猛獸雖惡而亦不據,攫鳥雖梟而亦不搏。何也,以其赤子不知不識,神全而機忘也。所謂忘於物者,物亦忘之。入獸不亂群,入鳥不亂行。彼雖惡而不傷,以其無可傷之地。此言聖人神之王也。且如赤子之骨最弱,筋極柔。手無執,而屈握極固,不可擘。且又不知陰陽之合,而峻亦作者,乃精滿之至。聖人筋骨亦柔弱,而所握亦堅固者,以其精純之至也。故草木之有精液者,則柔弱而連固,精竭者,則枯槁而萎散。是知聖人如嬰兒者,以精得其養故也。然赤子終日號啼而咽嗌不嗄啞者,以其心本不動,而無哀傷怨慕之情,乃氣和之至。聖人之心和,亦然。斯三者,皆得其所養之厚,故所以比赤子之德也。且此三者,以神為主,以精為衛,以氣為守。故老子教人養之之方,當先養其氣。故曰知和日常。何也,蓋精隨氣轉,氣逐心生。故心妄動則氣散,氣散則精溢。所謂心著行淫,男女二根自然流液。故善養者,當先持其心,勿使妄動。心不妄動則平定,心平則氣和,氣和則精自固,而神自安,真常之性自復矣。故曰知和曰常。如所云不認緣氣之心為心,則真常之性自見。故曰知常曰明。意謂知真常之性者,可稱明智矣。苟不知真常之性,徒知形之可養,而以嗜欲口腹以益其生。殊不知生反為其戕,性反為其傷。故曰益生曰祥。祥,妖也。言益生反為生之害也。心不平,則妄動而使氣,氣散則精竭,精竭則形枯。故曰心使氣曰強。強,木之枯槁也。過強曰壯。故曰物壯則老。草木之物過壯,則將見其枯槁而老。人之精神元氣不知所養,而斲喪太過,可謂不道之甚矣。不道之甚,乃速其死也。故曰不道早已。已者,絕也。此老氏修養功夫,源頭蓋出於此。而後之學者,不知其本。妄搆多方傍門異術,失老氏之指多矣。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故不可得而親。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貴。不可得而賤。故為天下貴。
【註】此言聖人所以為天下貴者,以其善得所養,妙契忘言,而能與道玄同也。謂聖人自知之明,故善能含養於心,而不形於言。以自知之真,言有所不及也。若夫常人嘵嘵資於口談者,皆非真知者也。故曰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下言養之之方。兌為口,為說。謂聖人緘默自守,不事口舌。故曰塞其兌。不事耳目之玩。故曰閉其門。遇物渾圓,不露鋒芒。故曰挫其銳。心體湛寂,釋然無慮。故曰解其紛。紛,謂紛紜雜想也。含光斂耀,順物忘懷。故曰和其光,同其塵。此非妙契玄微者,不能也。故曰是謂玄同。聖人造道之妙,大而化之至於此。其心超然塵表,故不可得而親。精誠動物,使人見而不能捨,故不可得而疏。淡然無欲,故不可得而利。妙出死生,故不可得而害。視王侯之如隙塵,故不可得而貴。披褐懷玉,故不可得而賤。以其聖人跡寄寰中,心超物表,不在親疏利害貴賤之間,此其所以為天下貴也。
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技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故聖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
【註】此言治天下國家者,當以清淨無欲為正,而不可用奇巧以誘民也。且奇巧詐術,是為詭道。但可用之於兵,不可以治國。故曰以正治國,以奇用兵。然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乃好事者為之耳,非取天下之具也。故以無事取天下。吾何以知無事可以取天下之然哉,以此。此,指下文有事而言。蓋忌諱,利器,技巧,法令,皆有事也。此何以不足取天下。且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忌,謂禁不敢作。諱,謂不敢言。只如文王之囿七十里,與民共之,芻蕘雉兔取之者無禁。即有不便於民者,言之不諱,所以民得安其生。故在上者無事,而民日富。今則殺其糜鹿者,如殺人之罪,取之者死,民有不便,言之者戮,故民不聊生,且又無所措手足。此多忌諱之事,而民彌貧也。賢者,國之利器也。今國無道,賢者在野。是利器在民不在朝。所以國家滋昏。由上多欲好奇,故人心雕琢,技巧日生。技巧生,而奇物滋起。奇物起,則貪愈甚。貪愈甚,而盜賊生。故法令滋彰,而盜賊多有也。以此天下擾擾而不安。是皆有為忘動,有事多欲之過也。故古之聖人有言曰,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宜矣。
其政悶悶、其民醇醇。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孰知其極、其無正耶。正復為奇。善復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是以聖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註】此詳言上章有為之害,而示之以無為之方也。悶悶,無知貌。所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之意。由百姓皆注其耳目,若示有知,即上云法令滋彰,盜賊多有矣。故聖人潛行密用,令其悶悶然若無所知。則民情不鑿,奸偽自然不生。故其政悶悶,其民醇醇。若其政令察察然分星擘兩,則民多不自安,缺缺然憂有餘矣。故云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缺缺,多憂不足之意。蓋禍福之機,端在人心之所萌。若其機善,則禍轉為福。若其機不善,則福轉而為禍。此禍福相倚伏也。由人機心不息,則禍福旋轉如循環之無端,人孰能知其止極耶。故孔子曰,知機其神乎,謂是故也。然禍福循環之如此,豈無真人而以理正之耶。但世衰道微,人心不古,邪正不分,善惡顛倒。本示之以正,則彼反以為奇詭。本教之以善,而彼反以為妖怪。正所謂未信而勞諫,則以為厲謗。此人心之迷固已久矣,縱有聖人之教,亦不能正之矣。莊子曰,三人行,一人迷方,猶有解者。二人惑,則不能易。今天下皆迷,其誰能解之耶。是以聖人遊濁世以化民,貴在同塵和光,渾然無跡。故雖方而不傷其割。割,謂割截,乃鋒稜太露也。雖廉而不傷於劌。劌,謂刻削太甚也。雖直而不傷於肆。肆,謂任意無忌也。雖光而不傷於耀。耀,謂衒耀己見也。此聖人有所長,而能養其所長,故為天下貴。此所以無為而治,好靜而自安,無為而民自化矣。
治人、事天、莫若嗇。夫惟嗇、是謂早復。早復、謂之重積德。重積德、則無不克。無不克、則莫知其極。莫知其極、可以有國。有國之母、可以長久。是謂深根固蒂、長生久視之道。
【註】此言聖人離欲復性,以為外王內聖之道也。嗇,有而不用之意。老子所言人天,莊子解之甚明。如曰,不以人害天,不以物傷性。蓋人,指物欲。天,指性德也。言治人事天莫若嗇者。然嗇,即復性工夫也。謂聖人在位,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其子女玉帛,聲色貨利,充盈於前。而聖人以道自守,視之若無,澹然無欲,雖有而不用。所謂堯舜有天下而不與,此以嗇治人也。聖人并包四海,智周萬物。不以私智勞慮,而傷其性真。所謂毋搖爾精,毋勞爾形,毋使汝思慮營營。蓋有智而不用其智,此以嗇事天也。復性工夫,莫速於此。故曰是謂之早復。此復字,是復卦不遠復之意。言其速也。又如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之意。莊子曰,賊莫大於德有心。然有心之德施於外,故輕而不厚。復性之功,天德日全,不期復而自復,所謂復見天地之心。故曰早復謂之重積德。能重積德,則無不克矣。此克字,乃克敵之克。即顏子克己之克。以性德日厚,則物欲消融。而所過者化,無物與敵。則其德高明廣大,民無得而稱焉。故曰無不克,則莫知其極。極,至極,猶涯量也。此內聖之德既全,雖無心於天下,乃可以託於天下。故曰莫知其極,可以有國。此內聖之道,真以治身,其緒餘以為天下國家。故曰可以有國。此道先天地不為老,後天地不為終。故曰可以長久。古人所言深根固蒂長生久視之道者,如此而已。結句蓋古語。老子引證,以結其意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