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道常无名》

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

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

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

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可以不殆。

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

道化天下，就是道在化天下这方面所表现出来的功能，它有三大要领。

老子说：

道常无名。

“道常”，指道的常规、常质，倒过来就叫常道。常道是没有名字的，但偏道是有名字的，所以不能说道完全没有名字。

“朴虽小，天下莫能臣”。

“朴”，就是代表无欲。只要你无欲，天下没有一个人能够摆布你，能够把你当作部属、当作臣下来应用。我们经常说一句话，无欲则刚。一个人只要没有欲望，谁都唆使不了你，谁都指挥不了你。就是你有欲望，你才被人家利用、被人家指使、被人家操纵的可能性。

朴就是本色，就是自然。它从应用来说，就是自然无为。所以，老子在讲，他如果讲本体的话，道是没有名字的，可是讲道的作用就开始有名字了。所以，我们一定要把道体跟道用分清楚。

有人就有疑问了：不是说不要分吗，怎么还分呢？老子一再告诉我们，分是不得己的，要勉强来分，为了做研究而分，为了说明而分，而且要适可而止，不要养成分的习惯，什么都要分。

事实上，我们经常是要分的。因为人有了身体以后，自然就分了。如果回到道体，没有身体，也就没有分了。

但是，不分行不行？不行。我想天下事，难就难在怎么掌握这个度，那要很用心才行。

我们说“朴”很好，但永远是朴就没有用了。朴自己不能成器，一定要琢它、磨它，才可以成器。

成了器，就有了固定的用途，不能再做它用，这样就变为小用。所以，一旦成为器以后，就要小心，因为它已经无法通用了。

因此，我们应该做的是：第一个，尽量不要让朴变成器；第二个，变成器以后，不要过分固定它。

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

老子提出了一个，到现在为止还非常难得的观念，叫作“自宾”。

很少人注意到这两个字，我们只知道自由，却不知道老子有更可贵的自宾概念。自宾就是把自己看成地球上的过客。

我们本来就是地球上的过客，人生像旅途一样，来一次，走完旅程就回去了。既是来做客，自己就应该规矩一点，守分一点，小心一点，爱护旅途上的种种。而不是把自己作为“主人”，任意糟蹋看似拥有的一切。

侯王若能守之。

凡是这些领袖，这些大的领导人，如果能够守住朴，即无欲、无私、无我、无为，怎么样？万物将自宾。天下万物就会像做客一样来顺从侯王。你就不用太费劲，不用一会这样，一会那样，搞得自己也很伤神，那不必。

我们可以看到，在第三章的时候，老子已经谈到，真正的侯王要虚其心，弱其志。意思是说要让老百姓温饱，有坚强的体力来做修道的工作，而不是整天动歪脑筋胡思乱想，这是最高的境界。

老子继续说：

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

天地相合，表示阴阳二气相通。我们可以看到，天空什么都没有。

所以，要了解什么叫无为、无欲，看看天就知道了。天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天上又有什么？其实什么都没有。既然没有，我们能否把天去掉呢？

如果把天去掉的话，万物都不能活。其实这就叫作无的大用。我们可以看到，地上有很多很多东西。而地上之所以会长那么多东西，就是因为天的关系，因为天降甘露。

只要天降甘露，地上就会有蓬勃的生命。而天上的甘露正是从地上来的。太阳一照，地底下的水分变成水蒸气，慢慢上升变成云雾，最后结冰，冰散了以后又变成水，甘露就降下来了。

如果没有天，地是不会生长万物的。如果说天没有用，它却有大用；如果说地有用，它却不过是小用。有跟无的关系，从这里可以看得非常清楚。

“民莫之令而自均”，老百姓不需要任何命令，他们都会自均。“自均”，就是让万物平均发展。

当然，平均这两个字现在已经被用坏了，好像一定要搞得一点儿不差。我们现在倒过来，叫均平。

均平就是差不多平均，不要求绝对平均，绝对平均反而是坏事。各取所需，各尽所能，彼此互助互惠，不要争强斗胜，这样就很太平，而且也很和谐。

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可以不殆。

创制的时候，不得不朴散为器，进而设官分职，各司其职，这才有政务的推行。而有了名以后，就会引起竞争。不竞争则已，一竞争就是恶性竞争。

有考核，就有人想造假，也就有人会投其所好。每次考核，大家都是不平，因为不可能平。

有的是农业省份，有的是工业省份，用什么来衡量谁的绩效好？现在用GDP。GDP公平吗？根本不公平。再怎么定标准，都是不公平的。

“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要适可而止，不要说鼓励鼓励再鼓励，要求要求再要求，那最后都是偏的。

“知止可以不殆”，“不殆”，是避免危险的意思。只要适可而止，就可以避免危险。倒过来，如果不能适可而止，最后一定是凶险的。

这一章最后，老子说：

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

好像道是普天下都存在的，好像川谷跟江海的关系，即河川从山谷里面，慢慢汇集而成江河那样的自然。

我们可以改变的，也不要想一下子就去改变，因为那是做不到的。何况有很多东西，是我们根本不能改变的。

所以，最好入乡随俗。人只要把自己看得很清楚，是不可能有太多自由的。自由、民主、法制，不过是讲得很好听而已。

每一个人，尤其是年轻人，总觉得这些好，可实际上都做不到，便开始对这个社会失望，认为老师在骗他，认为这个社会不长进。

但是看看远处，又认为都是好的，因为远处是看不清楚的。我们远远看着一棵树，都觉得好美，近看才知道千疮百孔。远远看一个人，认为这个人了不起，走进一看，才知道没什么。这说明，远看跟近看差得太多了。

老子的意思是想告诉我们，所有外在的都是不重要的，只有我们内在的修道，才是唯一自己应该把握住，而且最重要的事情。

但是，现在我们对修道，对提升自己的品德，并不太关心，我们的眼睛都在看外面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