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樱起 | 湘生行止录
作者/伊越
潇湘地处八荒之会，九州之离，控长江之心腹，承荆楚之风土。百城切磋于岳麓，万山垂拱于洞庭。其古县湘南，娄星入氐，位在中正。洞天山水，毓秀钟灵。
方有小子，生于己卯，佚其名姓，谓以湘生。是日，东君既驾，乘风御雨，以遨以游，万象一新。湘生所属，虽无钟鸣鼎食之境，亦有温亲敦睦之伦。方其记日，父母通达，严而有度，濯诗文而启明智，营曲乐以静心神。其性宽厚而小顽，居时宁静，动则翻覆，尝与同龄甚或兄辈相乐，上下嬉闹，邻里常笑而叱之，是为一害。
日征月迈，时过数载，小子学业初开，懵懂而行。初，学无明师，授者攘欺幼稚，陟罚失度，学生动辄得咎，其感郁沉。幸逢先生卸甲于大学，执教于小子。其不拘于例法，不轻以长幼，谦然温润，雅逸亲和。课国学，句读者精解，典故者笑谈，治趣而博征，别开生面。湘生因之兴兴，收敛行迹，又遇青梅，两相悦学。先生见此，收二子为徒，于课业闲暇之际，许一屋，温一炉，围茶席地，形放神舒。袅袅之间，先生日取一书，侃侃而谈，上以灵均殉道之刚烈正其行，继以太白维扬之洒脱逸其心，伐章词曲，问道诗说。其简易之文，提要钩玄，渊远之文，则识章定目，留后而析。先生执鞭三载，辟湘生百年经纶。又开明，二徒既亲，两小无猜，先生大为欣慰，竭全相护，甚而切以十年为连理之约。其后数载，传之往来，一为佳话。湘生后感曰：“我遇先生，而知天下偌大。”
入初中，性愈飞扬。国学之业，湘生冠绝同堂，其师亦雍容有华，故极得其喜爱。业余时分，活跃过人，夺魁于绿茵，朗声于舞台，学业三载，朝晖其满。虽然，课堂死板，徒为应试，湘生广猎文书，甚觉国之教训，强识记而弱启发，其文浩如烟海，其法囿于垂纶，不饮精华，不游其广，不浸其深，徒枯坐顿首，取其中微末毫厘而已。故而心不在焉，细究文章。得其聪慧，学业稍落而不耽，父母师长不以为意。
后高中，诗有光焰，业荒于疏。其授者唯财为首，以分为次，余决不论。湘生由是得其贬讽，激反而愈荒课业。虽经纬文章，而郁郁终日。乘闲而访先生，先生抱恙而迎，仍许一屋，温一炉，围茶席地，形放神舒。当是时，湘生沉浮繁卷，浑浑不省，品茶无味，抚案而置杯。先生浅啜少顷，和颜曰：“何如此乎？有语即云矣。”
湘生叹曰：“小子师从先生至今，十年有余矣。自执经问难以来，先生上溯屈子，下究豫才，论道者必悟其言语，经文者必解其精妙，采华英于柴桑，寻踪迹于维扬。又传风骨，守正张，惜岳飞之忠烈，叹中堂之悲凉。先生之于师道，以明其观，授其术，鉴其行，雅其想，可谓至矣。手挥彩句，玉振金声，口诵辞法，翻覆百城，兰章桂质，醒世通人，内外兼修，率以文成，先生诲吾之文法，固经岁而愈达矣。然而小子虽标远志，怀诗书，殊不堪俗分，劳绝心神，去年升学，至今无成，所授吾者，莫不唯分是论，仅为解题之术，其余不顾。其文章类比八股，质如朽木，其论无须细想，取之前人，其文三段一式，千篇皆律，竟可博优乎？况学业其旁，当罗万象，音融意和，影动歌长，学业其中，亦各有方，小子平生，精一通略则已，何必六类皆习而去后即忘？如不解惑，小子实已无心求所谓学矣！”
先生微笑颔首，曰：“子惑此，则从师有心矣。方今华夏，万象更新，独教育固步不行，国学沦为章句语法，学生但精于应试，则百短如长，置如子辈，无非抹灭折杀，以匡其途。然虽如此，子亦有失：天下偌大，百业相通，徒习文法，如夺帆渡海，故不成行。且扶学正教，非子之务，子欲行之，还当倾三载学业，涉十年仕途，磨半生心力，如是方可。”
湘生默然，饮半其茶，曰：“先生之言是矣。然小子秉性，不堪仕途，宁闲毋碌。而经年积弊，岂一任可期乎？况小子与先生书卷于烛案之上，徜徉于古今之中，驭方寸之微墨，参山海之神工。惜古调之秋落，领风骨之无穷。取楚狂之啸傲，访渊明之高风，耸丘壑而凌岳，执彩笔以搜奇。放形骸于天地，寄余生于东篱，观世情如沧水，洗其心而如一，沧水浊而不觉兮，俟河清其未及！”
先生更笑，以指点湘生额曰：“若如此，子心浮矣！一生不过百载，史家一笔即安，修身齐家已殊不易，若以七尺之身，付人间千古流转，画中点墨，屋上添瓦，何其幸矣！国规世训，自有道理，以华夏之大，非用此法，则万千寒门硕子，安得其所哉？虽然，其亦为一时之计，越三五十载，即可缓缓图之。且夫教训之道，甚与文道相通，此间古今青史之辈，李、杜浩瀚，苏、辛雍容，子所爱之。然而以继往开来、扶学正教论，其谁如是？”
湘生似有所悟：“其韩退之、欧阳文正公乎？”
先生扣指于案，声如警钟，曰：“噫，子明矣！以我半生所历而云，文家之最，首为文章万古，次即桃李天下，二者相合，岂非子当行之道乎？方其沉心于学业，虽应试而不改初心，成家立业，上下天伦，手不停挥，业不与随，不搬生弄僻，为文而文，不随波逐流，空洞成章，则以子之质，鸿椽可铸矣！年入知命，以半生积累，扶国学，立教训，纳人间师家之长，开风气自由之堂，学者深省，技者精研，文人修身磨砺，闲客缓步长歌，高下之准，在乎一技有长，人间万象，各得其方，则至矣！渊明之辈，志在治世，归非其愿，云其为志，实不得已也。子若真有渊明之志，何不以身相殉，了却天下万千渊明之志乎？”
湘生彻悟，肃然而起，曰：“意如此乎！”沉吟之间，挥手成章：“我欲凌风啸北辰，樊缰久困万里人。人间百转无颜色，路上千折满棘痕。鲲鹏本是瑶台客，彩笔真如秋玉神。但把楼兰三尺剑，斩却尘心再归尘。”
先生抚掌大笑，忻然曰：“是矣，孺子可期！”遂负手漫步而歌，其声清越：
“沧浪之水浊兮，不以濯我缨。
欲俟河其清兮，何观而不行？
我有高标吟不得，云鹤唳兮樵野歌。
折桃花兮愁酒客，含芳菲兮驾尘车。
空楚山兮灵均，殉正道而醒古今。
浴兰汤兮摘华桂，捐褋袂于江心。
承风骨乎采东篱，种柳色兮许渊明。
古来圣贤多自顾，清高不与世相如。
君不见万世基业从师教，一身造化三千儒。
行十步兮芳草盛，广千里兮桃李舒。
东川去兮无留意，夕照归鸟有清鸣。
此身了却云归去，光阴自挽千秋情。
来当笔墨琴觞兮天下游，吟啸间惊城阙龙。
借月满照庭中友，紫箫锐烈画眉红。
狂歌莫问颜岁改，人间旦暮自随心。
雪月风花皆我伴，醉卧三尺无弦琴。
任他浮名来去庸俗喜，良辰美景我歌寻。
瀛洲定有谪仙会，与我流水高山谢闲云。”
湘生去后，潜心一载，绩业小成。后入大学，书中游刃，世下从容。方其踽踽乎独往，忘却来日之方长。
作者/伊越
排版/谢秀秀
插图/源自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