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 麻醉 —— 第八章 灭火

一个周五晚上，参加完麻醉科的周末放风活动，秦长生送童小路回家，路上，他告诉童小路，他妈妈进城了，在他那住着，每天给他做饭、搞卫生。

童小路略略有些好奇，问：“伯母多大了啊，身体还好吧？”

秦长生说：“我老妈子80多了，身体还不错。”

“80多？”，童小路声音一下就高了好几度，她马上意识到自己有些大惊小怪，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是啊”，秦长生的语调一如既往地平静，“我好像跟你说过吧，我家有五兄弟，我最小，我妈生我时都四十多快五十了。”

哪有跟我说？童小路在心里暗暗嘀咕，到现在为止，啥都没跟我说过。她“嗯”了一下，静待秦长生的下文。

一路上，秦长生详详细细地跟她“交代”了一下家里的情况。

他父亲早几年过世了；大哥，就是教务处刘大姐老公的同学，在县城的高中当历史老师，有一个女儿，在师大念大一；二哥、三哥，在老家务农，二哥生了一儿子一女儿，三哥生两个女儿，大女儿在广州打工；四哥，做点小生意，也是一儿子一女儿。

好庞大复杂的家庭。童小路暗想。“兄弟多挺好，有什么事情相互有个商量帮衬”，童小路嘴里讲出来的却是这么一句。“你老母80多了，还能帮你做饭搞卫生，真是你的福气。”她又这么加了一句。说完，自己都觉得有些假。

秦长生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满是赞许。这之后的两年多，童小路慢慢读懂他这眼神中赞许的真正意味，她很多次回想起这晚的情形，觉得自己无数次被这句“兄弟多挺好，有什么事情相互有个商量帮衬”打嘴。

车停到宿舍楼下，快下车时，秦长生突然冒出来一句，“明天周六，你没什么事的话，去我那吃个饭，我妈做饭给你吃？”童小路有点懵，她一下明白了刚才路上秦长生提起他老妈的意图。她有些慌乱，这么快就要见家长了吗？一切都好像不太明朗啊？她低着头迟疑了一下，再抬头时，看到秦长生一对浓眉下，一双眼睛里满是期盼和热切。童小路心一软，点了点头。秦长生立刻松了口气，笑了，那个笑容，就像一个小男孩，终于得到了念念已久的心爱玩具，又开心又自得，让童小路瞬间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秦长生飞快地接了句，“明天上午十一点来接你”。

当晚，躺在床上，童小路很是懊恼。我怎么就那么傻，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去见家长呢？这个秦长生，也太鬼了，突然来这么一出，让人措手不及。明天该穿什么衣服呢？80多岁的老人，该跟她聊点啥，怎么表现才算得体呢？童小路越想越烦，翻来翻去，不知道几点才迷迷糊糊睡着。

第二天早上，一爬起来，童小路就把自己的衣柜打开，觉得哪件衣服都不适合，11月份长沙的天气，已经有了些微微凉意，穿裙子似乎太过隆重，穿牛仔裤好像又有些不太正式。童小路正皱着眉头发着愁呢，许丽丽翻身下了床，笑眯眯地凑过来，“喂，一大早，愁眉苦脸的，咋了？衣柜跟你有仇啊？”

“丽丽，快，过来帮我看看，穿什么衣服比较好？”童小路一把把许丽丽抓过来。

“呵呵呵，怎么了，今天又要去约会啊？昨晚不是刚约过了吗？啧啧啧”许丽丽依旧没个正经。

“他要我去见他老妈”，童小路凑到许丽丽耳边，轻声说，“你说晕不晕啊？”

“这么快就见家长了，进展不错嘛”。许丽丽嘴上说着，手上没停，一会就从童小路的衣柜里，扒拉出一件白色针织长袖，一条深蓝色牛仔裤，说，“就这套吧，简单大方，清纯可人，符合你的形象气质”。

那天，童小路穿着这一身，头发简单扎了个马尾，就这么上了秦长生的车。

进了肿瘤医院大门，秦长生直往住院部后面的那一片职工宿舍区开去，东绕西拐，终于停到了一栋红色外墙、七层高的楼前。俩人下了车，秦长生拎下来一大袋水果，递给小路，说“你先拿着，等会给我妈，就说是你买的。”童小路这才想起，她初次上门，居然两手空空，什么都没准备。幸好秦长生还挺心细，替她想到了。

俩人一前一后走进一楼右手边的房子。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不大，客厅里摆着一套很常见的木沙发，一个三人座加一张单人座，一个茶几，一台电视机，每个卧室里摆着一张床，一个衣柜，看起来有些简陋。

听到有人进门，从客厅后面的厨房慢慢走出来一个瘦瘦小小、个子矮矮的老太太，看起来跟童小路的奶奶差不多老，皮肤有点黑，脸上瘦得好像只剩下了皮，头发齐耳，整整齐齐的夹在两个耳朵后边，两只眼睛倒挺有神，盯着小路直打量。秦长生走过去，揽住她的肩，说：“老妈，这是小路。”小路连忙说“伯母，你好”，边说着边把水果递上去。老太太这才笑了，她一把抓住小路的手，牵着她到沙发上坐下，眼睛上下打量，不说话，把小路看得心里直发毛。

正在这时，突然听到厨房里传来滋滋滋的声音，老太太突然站起来，说：“锅里还在炒着菜呢。”秦长生和童小路一听这话，立刻前后脚冲了进去，煤气灶呼呼冒着蓝色火苗，上面一只大铁锅正起火冒烟呢。秦长生手忙脚乱地到处翻，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大碗，打开水龙头装水准备浇上去，童小路站在原地定了定神，冲过去把煤气灶“啪”的一声给关了，灶上、锅里的火苗应声而落。

童小路甩了甩右手，大拇指食指中指被烫得有些发红，再回头一看，老太太站在厨房门口，一脸惊慌。

秦长生接了一大碗水倒进锅里，走过去，又揽住他妈的肩，说，“没事，火已经灭了。”然后，他再走过来，拿起小路的右手，手心手背仔细看了看，又放在嘴边吹了吹，说，“有点发红，没起泡还算好，痛吗？”小路摇摇头，没有说话。

这么一折腾，又过了个把小时，三个人好不容易围坐在茶几边吃起了中饭，一碗红红的、切得大块大块的五花肉，一碗红红的、切得大块大块的鱼肉，这两个菜都是他老妈子从老家带来的腌肉、腌鱼，另外还有一碗青菜。

老太太用含混不清的口音，一个劲地叫童小路吃菜，童小路端着碗，有点不知道从哪里下筷子，她偷偷瞟了一眼，秦长生一块块肉，就着一大口一大口的白米饭，哗啦啦直往嘴里扒，吃得又快又香。老太太见童小路不动筷子，就给她夹了一块鱼、两大块猪肉，又辣又咸，童小路没办法，硬着头皮，就着白米饭，没怎么嚼，就这么囫囵吞枣地咽了下去。好不容易吃完了这顿饭。

吃过饭，童小路去病房看了看大舅妈，然后就回学校了。路上，秦长生脸上喜滋滋的，说：“我妈说，你关火那一下反应很快呢！”见小路没吭声，他接着说，“我妈对你挺满意的，说你人聪明，反应快，吃饭也不挑食。”

童小路觉得有点好笑，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妈对我这么满意啊，就没挑出一点毛病？”

秦长生有些迟疑，说：“我老妈子就是觉得你两个大门牙中间的缝有点大。不过，我妈说了，缝大一点也好，吃东西不会塞牙齿。”

童小路这下真的笑了。俩大门牙间的大缝，是小路妈家族的遗传，她的几个舅舅、表哥表姐，还有她自己亲哥，个个都是如此，她从小看习惯了，从来没觉得有啥不对的。

一个80多岁的老太太，比童小路奶奶的年纪还大，还挺爱评头品足的。不过，她想，你再怎么厉害，也80多了，难道我堂堂一个研究生，还搞不定一个老太婆吗。

童小路没想到，她严重轻敌了。此后两年多，她每次跟这个老太婆交锋，从来都是手下败将，最后只得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