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南山往事01 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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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新千年至今业已由龙而兔轮回了一纪。又是一个春天，咸湿的亚热带季风从太平洋上吹来，充满了骚动的热情，将南中国率先从短暂的冬天唤醒。粉嫩的紫荆，火烧的木棉，娇艳的山茶，还有金灿灿的风铃木，红彤彤的三角梅，仿佛一夜之间全都踊跃地盛放开来，将终年郁郁葱葱的深圳装点得花团锦簇。
一年好景最是此时，鹏城的春天向来稍纵即逝，因此更显珍贵。台风的季节尚远，暑气也还没有升起，阳光和煦，天空蓝得泛白，大朵大朵的云凑热闹般晃晃悠悠地堆挤在空中，然而不知何时就会被一阵疾风倏忽吹散，天色瞬间被染成泼墨画卷，空气中湿得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挤出水来，熟悉这善变气候的本地人便知道，多半即将有一场骤雨袭来。
这样的日子里，王小安惯例是赖在床上，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忽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不识趣地响起，顽强地重复着单调的旋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地钻进被窝，逼得他伸出一只胳膊，挣扎着向床头柜上摸去，直到将闹钟眼镜啤酒瓶安全套全都扒拉到地上，终于摸到了手机。惺忪睡眼中认出来电显示是公司行政助理孙菲菲，他才把到了嘴边的脏话生生咽了下去。
“咋啦美女，一个周末不见我就像丢了魂似的，大清早的就来叫床？”王小安看看墙上的挂钟，慵懒地跟菲菲打着招呼。他俩当初是差不多同时进入公司的，关系一直不错，私下经常互相开点没心没肺的玩笑。
“还大清早，都快十点啦，你怎么还没到？今天开大会啊，没看我昨晚群发的邮件通知吗？”菲菲一改往日千娇百媚的声音，压低了嗓音急促地说。
王小安是高特科技里一枚小小的技术经理，负责客户支持和项目交付，需要经常跑客户现场，还要三天两头地大清早起床跟美国总部开电话会议。他就以此为理由经常迟到早退，三年多来基本没准点上过班，他的上司技术部总监顾雨林像老太婆一样不知道唠叨了他多少次，他依然理直气壮地自行其是，美其名曰高效时间管理。然而懒归懒，客户的活他从来没拉下，该加班要熬夜的关头他毫不含糊，经手的项目都做得挺漂亮，顾婆婆也就没真翻脸。
“开大会就开大会呗，张总他老人家又不会注意到我这个small potato。”王小安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心里奇怪怎么不是顾婆婆的夺命连环call，却要劳烦这位女管家来催自己。
“不是张总啦，Barry今天早上来office了！不跟你说了，你赶紧的！”孙菲菲匆匆挂了电话。王小安这才看见手机有一条信息，是手下李伟发来的，给他报信说Barry来了。
Barry是美国海军陆战队出身，走起路来虎视鹰扬，霸气侧漏，三十年前一杆狙击枪使得出神入化，据说瞄准镜下见血封喉，一英里内鸡犬不留，这样的境界王小安大学时代在网吧里和一班兄弟们通宵火并反恐精英时也曾达到过。Barry当年刚刚退伍海湾战争就爆发了，没能响应老布什的号召去伊拉克维护世界和平，被他引为毕生憾事。他是高特科技的创业元老，二十多年来兢兢业业，一直做到首席运营官的位置，是公司事实上的二把手，和总舵主CEO Steven一起被王小安奉为SB组合。其人在公司里位高权重，一向杀伐决断，雷厉风行，每次来亚洲区视察时各地的总监VP们都如临大敌，把部门工作理了又理，自我吹嘘的PPT改了又改，手下兄弟们训了又训，就怕露了一星半点破绽被他瞄上当中东武装分子给狙了。
王小安不敢怠慢，胡乱套上衣服草草抹了把脸就赶紧出门。大颗大颗的雨点已经砸了下来，冰雹一般打在挡风玻璃上啪啪作响，风刮得道旁的树木摇晃不止，经冬未落的黄叶被卷得漫天飞舞。这南中国的春雨也不同于华北江南，下得迅疾酣畅，元气淋漓。王小安打开雨刷器，一边开车一边盘算，二当家的来了当然是大事，但不外乎是业务加压和架构调整，再怎么折腾都和自己关系不大，天塌下来有顾雨林顶着呢，谁叫他拿的钱是咱的两三倍。自己虽然也算技术部骨干，但在高层看来还是小虾米一只，何况总部天高皇帝远的，哪里知道各地分舵里谁在兢兢业业谁在混吃等死。在外企干得再出色，换来的也不过是年底业绩考核时人力资源部门的HR们用西方式的虚伪口吻大肆赞美一番，然后在你心潮澎湃浮想联翩之际递上一纸充满嘲讽之意的加薪奖励，那么可怜的一点调整在物价涨幅面前简直毫无存在感，面对坚挺的房地产指数更是望尘莫及。
想到这里，王小安不由得叹了口气，恨恨地踩了一下疲软无力的油门。工作七八年了，多少同龄的朋友都已谋得高位、坐拥万金、宝马雕车香满路了，自己胯下却还是这匹羸弱的小别克，虽然也没有要和别人比拼的虚荣心，偶尔想起来还是多少有点不爽。女朋友谈了两年多，近来日益显露出逼婚的意思，更让他感觉莫名的压力。说起来自己也算有房有车了，可心里不知为何总有点没着没落的。十年前风光无限的外企如今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既没法跟贵为天之骄子的公务员和国企员工比，更不用提空手套白狼的金融业精英，哪怕同样是搞IT写代码的工程师，本土互联网公司里的技术青年们也能在此起彼伏的上市潮中纷纷爆出造富神话，自己在外企却死气沉沉每况愈下，难道真的选错公司进错行业了？
高特科技在移动通信领域拥有核心技术，在智能手机芯片市场处于霸主地位，然而业界竞争太过激烈，尤其主要对手台湾晶芯电子为了摆脱低端山寨形象而频频出击，攻城略地，不断蚕食高特的优势领域，高特一直想反攻晶芯的大本营电视市场，战果却总不如人意。今年消费电子行业不景气，不管电视手机还是平板，一家比一家卖得便宜，新品推出速度越来越快，出货量却不见有太多增长。蛋糕本来就不够分，除了坐二望一的晶芯，还有日韩老牌的芯片厂商依然实力尚存，一大波中国新兴的芯片公司在各地政府的扶持下也蠢蠢欲动，高特行业老大的交椅已经岌岌可危。前不久公司公布去年财报时王小安看过在线直播，Steven拿着惨淡的成绩单在华尔街那群诈骗犯的咄咄逼问下王顾左右而言他，油亮的秃顶上大颗汗珠直冒。大中华区是重点市场，最近五六年的增长率一直遥遥领先全球其他区域，前年的营收直接一跃超过北美，紧随韩日之后跻身三甲，深圳更是坐拥全球最完善的电子产业链，历来为总部大佬所看重。这个当口Barry过来视察，王小安估计他多半是要抽鞭子当半夜鸡叫的周扒皮，只要这鞭子抽不到自己身上便万事大吉。
王小安一路狂飙赶到科技园，从公司后门悄悄溜进大会议室，几十号人济济一堂正听Barry训话，个个一脸肃然聚精会神，没人注意到他。他长出一口气，凝神细听，Barry那瓮声瓮气的美国南方口音还是那么折磨人，依稀明白是在总结中国区去年的业绩，给大家鼓劲，安心工作。
王小安听得暗暗冷笑，心想果然不出山人所料，又是这些陈词滥调，您老人家少来折腾两趟我们就都安心了。他往前挪了挪椅子，伸长脖子四下一扫，见到诸位本土大佬都在主席台前排就坐：
家庭娱乐产品线销售总监钱胖子肥硕的身子紧紧地挤在办公椅里，像弥勒佛般眯着眼睛笑容可掬，另一位负责手机产品线的销售总监墨镜陈将太阳镜夸张地架在头顶，衬衫挺括精神抖擞，市场部总监郝美丽一如继往地搔首弄姿拗着优雅的造型，财务总监戴老太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让人感觉粉面含春威不露，人事总监马屁朱则煞有介事地作思考状频频点头响应Barry的讲话，自己部门的刘军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另一个老油条魏启志却如老僧入定般低垂着脑袋，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王小安东张西望没看到自己的顶头上司顾婆婆，正在奇怪，旁边有人戳了他一下，回头一看正是孙菲菲。王小安凑过去小声问道：“我老大呢？”孙菲菲伸出两根纤纤玉指在修长的脖颈上横着划拉了一下，王小安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被干掉了？”孙菲菲点点头，悄声道：“从张总开始，炒了十三个。”王小安更是一惊，这才意识到中国区总经理也不在场。他刚想跟孙菲菲打听究竟，忽然听到Barry在前面叫自己的英文名：“Shawn, where is Shawn？”他还在愣怔着没反应过来，孙菲菲已经又戳了他一下：“老大叫你呢，快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