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北山

以前,我经常会做一个梦,梦中的我在爬山,可是,山路细到如蛇一样,脚无处踩,抬头看,山高看不到顶,而一眼望下去是万丈深渊……我常常从梦中吓醒,那座山如此清晰,不断重复地出现在我的梦里,是什么意思?我真的百思不得其解。但我清楚地知道,那座山是北山。
(1)
北山,在老家的方言发音为bo,念三声。并且,让我奇怪的是它原本在我们村的东边,却叫北山。我大姑就嫁在那座山里。
北山太远,听奶奶说差不多有20公里,我不知道20公里有多远,但是北山仿佛到了天边,所以,我以为20公里路的距离,就是到天边的距离。在我的记忆里,大姑从来没有来过奶奶家,过年的时候,她会让表哥、表姐来奶奶家拜年,他们背着芨芨草编的背兜,里面装着几个白面馒头,馒头喧腾腾的,中间跺着一个指甲盖样的大红点,四周围着米粒样的小红点,看上去团团圆圆、喜气洋洋的。那年代食物紧缺,这样的礼物算是很丰厚了。表哥、表姐来的匆匆,走得也匆匆,从来不在家过夜。奶奶把他们的背兜装满,让他们上路。背兜沉沉得,压着表哥的双肩,他弓着身子,样子像极了村里佝偻着腰的老头。每次,我目送表哥、表姐走,他们下了村里的小坡,上了路,从后面望去,走得蹒跚而缓慢,渐渐地,远得如同路上移动的黑点,一直到看不见。
天气好的时候,远远看过去的北山黑糊糊地卧在那里,如同一个懒汉,即使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它依旧不动声色地睡着,我想即使天上打个响雷,它也不会醒来;如果天气不好,薄薄的迷雾便将它笼了起来,什么也看不到,它仿佛从人间消失了。每当看不见北山,我总是非常担心,也非常好奇,表哥表姐他们在山上,能看得见路吗?云彩是不是在他们脚下盘旋?有没有白胡子、白眉毛的老神仙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时,去北山成了我最大的心愿。
(2)
终于,有一年夏天,表哥来看爷爷奶奶,经不住我的央求,奶奶允许我跟表哥去北山。我高兴地拍着手说“我要去看北山喽!”我应该是去看大姑才对,可是,因为和大姑没有过多的交集,对北山的渴望竟然超过了看自己的亲人,想来也是年龄太小的缘故。
这,是我走过最远的路。中午就出发了,我们走到了傍晚才到。那次去北山,我才知道什么是千辛万苦,什么是翻山越岭。
刚开始的时候,我劲头十足,兴奋地东张西望,嘴里哼着唱着,不时地逗逗表哥,表哥不说话,像个只会走路的闷头葫芦。天很热,很快我的衣服就贴到了身上,全身都是汗。脚下的路仿佛越走越长,最后,我感觉腿酸了、脚软了、没劲了、话也不想说了。我问表哥还有多远,表哥面无表情地说走了一半。我前看看后看看,忧愁地站在路上,想回奶奶家,又想上北山,不知道如何是好。
表哥拧着眉头默默地站着,他比我可能大一岁,只要从衣服里露出来的地方,全是黑的,黑头发黑脖子黑手黑腿黑脚,只一双眼睛,明亮、黑亮,脸蛋红扑扑的,因为热,汗水从两颊流到了脖子里,他不时地抬起黑胳膊擦汗,显现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好像一个小大人。他在那里一声不吭地看着我,等着我的决定。可是,现状是我无论回奶奶家,还是去北山,我都走不动了。表哥突然咬咬牙蹲下身子,说:“我来背你。”于是,我就成了表哥身上的“背兜”,表哥背我一段,我走一段,再背一段,再走一段……后来,开始翻山,山路很窄,有时候干脆就没有了路,我得手脚并用才行。只以为翻过这座山就到了,可是,当我站在山顶的时候,才发现下面荒芜人烟,于是,下山……上山……下山……
没有来北山的时候,总想着如果有一天进了北山,一定要仔细找找,看山里到底有没有老神仙,有没有红眼睛的小兔子?我听说山里的红蚂蚁个头非常大,一群群围上来会吃了人,我还想着逮几只看看它们的模样;还听村里的叔叔们说山里有个野人,专门捉小孩子,尤其喜欢男孩子。从家里出来时,我还想如果到山里就提醒表哥……可是,当我真的进了北山,疲惫不堪的我除了机械地迈动双脚,脑子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想法,连提醒表哥的话都懒得说。到了大姑家时,我一头扎在炕上,觉得自己已经累得活不下去了。恍惚间,好像听到大姑给表哥指派活儿……
(3)
大姑简直就是另一个奶奶,细眉细眼,穿着和奶奶一样的偏襟的灰布衣裳,黑色大裆裤子,裤脚用窄窄的裹腿裹起来,精干利索。她个子不高,胳膊也短,穿衣服的时候,一只胳膊高高地扎起来,另一只手使劲摸索着扣扣子,这个动作也像极了奶奶。可是,一说话,就觉得她真的是不同于奶奶的另一个人。奶奶个头虽然不高,可是,也许是她当红军的经历,也许是从四川出来,有着川妹子的泼辣,奶奶的身上透着一种豪气、一种隐隐的霸道和威风。而大姑则如一个标准的农村媳妇,话不多,嗓音清亮而轻柔,老家硬硬的、土土的、夯实的方言,从她嘴里吐出来,就像在唱歌,即使是斥责表哥表姐他们,嗓音提得高高的,从高音处往低音处转折时,有润润的滑音,然后又突然高了上去,怎么听也不像是在骂人,倒象是一种古老的唱腔。
已经忘了大姑父长什么样了,只记得胖乎乎的身材。父亲常对我说,山里人太苦,许多人都是累死的。大姑父50岁就过世了,真的应验了父亲的话。
大姑家孩子很多,三个男孩,五个女孩。我刚过去,不能准确地记住他们的名字,印象最深的当然是背我进山的表哥,他叫幸福,在老家,大家在名字后面要跟个“娃”字,于是,他就叫“幸福娃”。还有最小的一个是表妹,估计有个四、五岁,叫“兰娃”,她眼睛瞎了,什么也看不见。其实,她长得很漂亮,翘翘的鼻子、圆润的苹果样的脸蛋,双唇红润鲜嫩,尤其是那一头头发,一个那么小的孩子,头发却厚厚地密密地黑油油地扎在脑后。我不敢问为什么兰娃的眼睛看不见,不知道怕什么,怕大姑他们伤心?还是怕知道了瞎的原因让我心里难受?或是怕表哥表姐他们、或是兰娃听到了不高兴?反正我这个凡事都要刨根问底的人,在这个问题上出奇地沉默,回到奶奶家也没有再问。
至今想起她的样子,爬在门槛上,寻着我说话的声音扬起头,一双眼白白地向上翻着,世事不谙地笑着,看上去很单纯、也很诡异。我一直觉得她有一种奇特的能力,那双白白的眼仁仿佛能看穿人们心里的想法、看透世间的秘密。或许,是她诡异的笑容让我打消了询问的念头?
(4)
六月的北山真是漂亮极了。
清晨起来出门,漫山遍野的绿。燕麦、青稞长了有一尺高的样子,已经结了麦穗,长长的麦芒远远看过去绒绒的,象一块一块灰绿灰绿的绒毯;豌豆田是一种新鲜的翠绿,仿佛刚从水里洗了个澡,精神十足;田梗边撒了些葵花,山里气候凉,也没有长多高,但是葵花头已经出来了,扬着一张张金灿灿的脸。把燕麦地、豌豆地一块一块地间隔开来,于是,深深浅浅的绿就慢慢地、满满地铺展开去,无边无际。
村里人家的房子,都建在山顶上略为平畅的地方,一个小山头有一、两家,于是,放眼望去,山前山后、高高低低的房子,摆布在绿色之中,即使没有刷白粉,裸露着泥土的本色,也特别好看,有一种生活的味道。天分外的蓝,云彩也知道北山的好,于是在北山上空徘徊着,一会儿爬到一个小山头上,如同给小山带了顶飘逸的帽子,一会儿又跑到远远的树林上面,俯下身子,好像在和那些树说着悄悄话。远远地,谁家的鸡叫了,于是,村子里所有的鸡都叫了起来,随着鸡的叫声,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起了炊烟,随着细细的风,袅袅娜娜地飘向空中,飘得不见了。再一会,便有人赶着毛驴出来,毛驴在清晨的阳光里打着喷嚏,又大声地“嚯嚯嚯”地叫着,主人高声喝斥着,扬起鞭子轻轻地抽下去,吓得毛驴一低头,撒腿跑了起来……跑得快了,倒吓到了路边溜达的黑狗,黑狗“呜呜”地冲着毛驴叫几声,看毛驴看也没有看自己一眼,就无趣地继续自己的溜达。
表哥幸福娃赶着家里的几只羊,向生产队走去。村里所有人家的羊,都合成一群,由生产队专门派人来放,省得今天王家的羊吃了刘家的麦子,明天刘家的羊又啃了张家的豌豆苗。羊儿们每天走熟了,“咩咩”地叫着,欢快地跑到表哥前面,表哥跟在羊屁股后面,时不时地紧追两步,清晨的他眼睛越发的清亮。
山里的老鸹也起来了,它们总是成群结队地来,在天上盘旋着,翅膀伸展开,向下俯冲的时候,姿态非常优美。它们就停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觉得能逮一只,可是,快到它们身边时,它们又扑楞楞飞起来,在天上转悠一圈,又落了下来,调戏地看着我,那小黑豆一样的眼睛,仿佛在嘲笑我的异想天开。
表哥送了羊回来,就会带我到豌豆地里去,摘豆角吃。“角”在老家的方言里念“各”音,在“各”的后面再加上“子”,是“小”的意思,于是,听到的就是“豆各子”。六月里的豌豆还嫩,豆荚扁扁的,里面的豆子微微地向外鼓出来,有几颗豆子都清晰可见。它们几乎都变成了月牙的样子,向下垂着,看上去,象是吊着无数的绿色的小月亮。掰开豆荚,里面的豆子袒露出来,如一颗颗没有发育好的珍珠,扁扁的卧在豆荚上。用手轻轻地捋,所有的豆子就滚到了手心里,送到嘴里。豆子太嫩了,仿佛是一包水,还没有碰到牙齿,就扑地一声,好像在嘴里乐开了花,瞬间,感觉嘴里凉滋滋、甜津津的。然后,将豆荚掰开的两瓣,从豆荚的一头向里一折,然后轻轻一拉,于是,贴身的豆膜就从豆荚上撕下来,微微打卷,薄如蝉翼,而豆瓣放在嘴里,嚼起来脆生生的,满嘴甜甜的清香……一天的日子,也因为这种清香而美好起来。
(5)
大姑家的地中央,放着一个薄薄的铝盆,时间长了,盆子的底、边,被磕的向盆里鼓起一个又一个包,无规则地排列着。盆里有半盆水,大姑用好听的声音叫我,让我赶快洗脸。我应付地从盆里撩了两把水,沾湿了脸蛋完事,随手端起盆子,想泼到院里去。在奶奶家我就是这么做的,泼的时候要使劲,向上向远处使劲泼,盆里的水形成一个亮晶晶的弧形,然后无数的水珠花花地洒在地上,好玩极了-----可是,大姑一把将盆从我手里接了过来,又放到了地中间,于是,我的表哥、表姐们依次在里面洗脸。
盆里的水由清澈变得污浊,然后变成了黑色,在我惊诧的目光中,表姐将黑色的水端了出去,她没有像我一样洒个满天花出来,而是倒在院里的一个破盆里。那条大清早依然懒洋洋的黑狗摇晃着走过来,用舌头舔着、声音极其夸张地喝着;院里的公鸡母鸡也扑扇着翅膀过来,想喝,又怕狗,在周围焦急地走来走去。有只公鸡勇敢地把头伸到了盆里,又迅速地缩回来,也不知道喝到水没有……
山里最缺的就是水。所有用的水要到非常远的地方去拉。我见过表哥套着毛驴车、车上装着一个非常大的汽油桶改装成的水桶----去拉水。我吵吵着也要去。表哥说:你要走不动我不背你。我立马打消了这个愚蠢的念头,停止了吵吵,我是再也不想走那么远的路了。
山里缺水,还缺地。都是连绵起伏的山,只能开垦一些山坡上比较平坦的地,每家分到的地非常少,打下的粮食养不活一家人。每年庄稼下地,成年的男人们都下了山去外面打工,有到铁路上砸石头的,有到煤窑里挖煤的,庄稼快熟的时候,他们就带着辛辛苦苦挣的钱,买一些家里缺的、必须添置的生活品,有大方一些的、格外疼爱孩子、疼爱老婆的男人,还给女孩子买几根红头绳、绿头绳,给男孩子买几颗漂亮的玻璃球,悄悄地给老婆买一块漂亮的花布,可以做一件新衣裳……
因为山里气温要比山下低,地里种的常常是豌豆、燕麦、青稞、土豆,小麦也种,只是种得非常少。麦子打下来,无论蒸馒头还是擀面吃,都有一种粘粘的、要粘在牙上的感觉,表哥说是因为山里的庄稼日照时间不够,麦子“芽”了的缘故。但他们家的炒面就要好吃的多,是我吃过的最好的炒面,炒面里不仅掺了燕麦,还放了麻籽,炒面看上去不是普通的浅黄或乳白,而显出淡淡的绿来,仿佛满山的绿浓到无处可去,氤氲到炒面里来。
北山除了吃水不方便,其他还都是好的,山里清凉无比,空气里是草的味道、花的味道,人们走的路,窄窄地、蜿蜒曲折地通到山上、通到山下、通向左边、通向右边,将满山的绿分成了网格状,看不到裸露的黄土,踩上去柔软而踏实,不像奶奶家门口的路,天干的要命,一出门就是一脚土。有风过来,呛得你闭着嘴、捂着鼻子,风过后,头上、脸上、衣服上都是一层土,那样子简直就是一只土老鼠。
(6)
已经忘了住到大姑家第几天,有天中午,我们正在吃饭,一位奶奶、一位年轻的婶子来到大姑家,年轻的婶子怀里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孩子。大姑殷勤地招呼:哎哟,张奶奶来了,牛娃她妈来了。张奶奶笑了笑,感觉比哭还难看,浑浊的双眼无比焦急、无比疼爱地看着孩子,牛娃他妈说牛娃病了,发烧,让大姑给瞧……瞧。这个“瞧瞧”在老家话里非常有特色,第一个“瞧”念一声,音拉得非常长,第二个“瞧”字跟在第一个“瞧”后面,刚出口就突然结束了。老家人将“看病 ”说是“瞧病”。大姑是医生吗,我内心充满了好奇。
大姑不急不燥,等我们吃完饭,用她好听的声音将我们赶下炕(我们都是在炕上吃饭的),将我们赶出屋子。表哥他们好像习惯了,出了门就都各自做自己的事情,我好奇的要命,爬在窗户上看。木头的窗户上糊着牛皮纸,用舌头将牛皮纸舔湿,手轻轻一戳就是一个小洞,里面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大姑让张奶奶抱着牛娃坐在炕中间,在屋子正墙的条案、也就是我们说的长条桌上摆上一个小小的香炉,然后,让牛娃他妈跪在地上。她点了一把香,闭着眼睛,和牛娃他妈跪在一起,口里念念有词,那声音似唱非唱,似说非说,感觉非常清晰又非常模糊。她发的音你听得很明白,可是,却不知道她在念叨什么。一把香燃起来,冒着浓浓的烟。大姑站起来,将香插在香炉里,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叠上坟用的黄裱纸,点着了,一边在生病的孩子头上、身上,在张奶奶头上、身上,在牛娃他妈头上、身上绕来绕去,动作迅速而快捷,口中,念叨的声音更加急促而高亢……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姑说话好听,其实,她是我们村里人说的“神婆子”,她在说话的时候,用的是这种“神附体”的嗓音。纸快要烧到大姑的手了,她将纸扔在桌子上的水碗里,然后,将香炉里的香拿出来,小心地将燃尽的香灰也抖在水碗里,让张奶奶将这碗水,灌到牛娃的嘴里。牛娃一直哭着,他可能是因为怕忽闪忽闪的火,也可能是因为自己生病感到难受,也可能是水的味道不好, 哭声越来越大,头拼命地向后仰去,两只脚乱蹬着,两只手在张奶奶眼前乱舞,极像一条被捉到岸上的鱼,拼命地扑腾着、挣扎着。张奶奶急急地叫着跪在地上的牛娃他妈,牛娃他妈赶紧上了炕,帮着张奶奶摁住了牛娃的双腿、搂住了他乱挥乱舞的小手。大姑熟练地捏住了牛娃的鼻子,将混着纸灰、香灰的水,慢慢地灌到牛娃的嘴里……
我无比惊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听着小牛娃咳嗽着、哭泣着,我觉得那碗水像是灌到了我的肚子里,浑身冰凉、肚子鼓胀,嘴里,是香灰的味道、是纸灰的味道,我莫名感觉到冷,虽然大大的太阳照在我的身上……
我坚决要回奶奶家,大姑没有办法,就让表哥幸福娃将我送下了山。再以后,就没有去过北山。
后来,我随着父母到了内蒙古,就再也没有见过大姑一家。听老家亲戚说大姑从山里搬到了山下,那个眼睛看不见的表妹兰娃也嫁了人。大姑在60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也是因为生病,不肯到医院去看,请了比她手段更高更厉害的神婆子到家里来,耽误了病情。
有一年我去黄山,远远看到弯弯曲曲的小路一直通到天上,如我梦中上不去、下不来的山路一样。我放弃了坐缆车的舒服,一路爬了上去,从此,我就再也没有做过关于爬山的、让我害怕的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