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浅读深思】

王小波与中国后现代主义文学

2019-02-19  本文已影响44人  80a257a8de42

        一、

  王小波的小说作品,按照不同的主题和类型,一般可以氛分为三个主要的“时代”:即《黄金时代》、《白银时代》和《青铜时代》。黄金时代写的是回忆的故事,白银时代写的是未来的故事,而青铜时代,写的是唐人的故事。他还有不能归类在三个时代里面的一些作品,我们姑且称之黑铁时代(因为我曾看过一本收录《黑铁时代》和《黑铁公寓》以及很多早期作品的集子,就叫《黑铁时代》)。

  王小波的三个时代作品,其无论是主题、还是叙事风格,都各有特色。黄金时代里的作品,作为对文革时期发生的一些事情的描写,向我们呈现出的不仅是他个人,对青年时代生活的体验或回忆。更重要的是,他给我们勾勒出了那个时代人们的精神状况和生存境遇。并且他还对此表明了自己在当时的一种态度,或者是立场。从小波的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出,他采取第一人称比较多。但他采取第一人称,不单单是在讲述一个故事,或者是描述一个故事,而是在思考一个故事。这样写的作家不仅在中国当代是绝无仅有的,而且在世界上也是很少见的。能写出思考一个故事的作家,必然是具有一种哲学思想。用小波自己的话说,就是“智慧”。昆德拉是有这样的智慧的,具有布拉格传统的伟大作家,卡夫卡、里尔克都有这样的智慧。小波推崇的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当然也有,他是欧洲下半叶最具有智慧和想象力的作家之一。而小波也是他们之中的一个,但小波的智慧并不如人们所熟知的那样,仅仅体现在短小的“杂文”中,而是更多表现在他的小说中。

  中国当代小说普遍缺乏思想,或者说非常缺乏文化内涵,这当然与当代作家本身的文化水平有关。因此,小波在中国当代作家中是与众不同的,以至于一直被称为“文坛外高手”。对于为什么这么称乎小波,我是不解的,或许是所谓的“文坛”,是不能有明显高于大众水平的作家吧。因此出现了小波这样的“特立独行”者,就必须被挡在“文坛”之外。

  二、

  我们再说说小波的《白银时代》,在这些作品中,小波写出了某种未来的可能性。我们从小说中可以看到,那是一个非常荒诞的时代。这种作品外国也有,叫反乌托邦小说。著名是英国作家奥威尔写的《1984》,就是这类小说的代表作品。小波在《白银时代》里,采取的是一种类似黑色幽默的手法,但比起外国的黑色幽默来说,不妨称为“灰色幽默”。

  《白银时代》中的主人公,大多是知识分子,在小波看来,艺术家也属于知识分子,而不仅仅是秃顶的大学教授。在《白银时代》的几部小说里,一个福科所说的规训社会图景展现在了文字中,用小波的话来说,那是一个对生活做种种设置的社会。虽然小波的笔调很幽默,但从中我们不难看出,一种无奈和悲哀,深深的渗透在小说所营造的氛围中。幽默与严肃并不是相对的,小波在《白银时代》中,书写的不是关于一个或几个知识分子,而是关于人类的生存可能性之寓言。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的小说是与世界接轨的,但《白银时代》的艺术价值却远逊于《黄金时代》和《青铜时代》。

  三、

  在小波的小说中,艺术性和思想性最高的是青铜时代。在改编自唐人传奇的《万寿寺》、《红拂夜奔》和《寻找无双》中,我们可以看到,小波所说的“智”、“性”、“趣”几个方面,都发挥到了极致。虽然这些小说多取材于唐人传奇,但与原故事本身相比,只有人名是相同而已,故事情节完全是小波的自由发挥。这三篇作品的表现形式,可以说是后现代的,叙事本身具有鲜明的游戏性质,拼贴、戏仿、迷宫的因素在小说中也都有体现。从这个角度说,小波是中国当代作家中,唯一的后现代作家。而三部小说的主题也都很鲜明:《万寿寺》是关于人类精神家园的;《红拂夜奔》是关于人类生存境遇的;《寻找无双》是关于智慧遭遇的;体现了记忆与遗忘之间的斗争。

  四、

  小波经常提到的“智、性、趣”,“智”我们在前文已经有所讨论,现在我们要说一说“性”和“趣”。在小波的作品中,“性”是一个重要的因素,小波作品中的性,是一种必然的人性,是人健康自然生命中的一部分。写性的作家在中国当代很多,尤其是70年代的一些女性作家们,在她们的笔下,“性”变成可一种不正常的欲望和心理状态的表现,仿佛在人的生活中,除了“性”就没有其他值得关心的东西了。在外国作家中,劳伦斯是写性最著名的作家之一,他也把性当作一种健康东西,但把性看成一种解放的力量,夸大了性的作用。性本来是很自然的,任何对性的过分忽视和强调,都是对性的一种异化。性作为人的自然的属性的一部分,只有在春上村树和王小波的作品中,才是自然和健康的。但小波笔下的性,更加的具有活力和美感,这在所有写性的作品中,是绝无仅有的。

  五、

  “趣”是小波作品中又一重要的因素,在小波的作品中,充满了趣味性,因此我们说小波的笔调是幽默的。说到趣,我们今天颇为流行的“大话”、“戏说”和“无厘头”作品,也是很有趣的,甚至有些是能让人“爆笑”的。但那种趣味,仅仅是消遣性的,没有什么深刻内涵。而小波作品中的趣,却是包含着睿智的,那是一种由于对事世的清醒洞察之后,对荒诞的一种态度。幽默是与笑联系在一起的,小波的文字中虽然不是总明显的提到趣,但他以笑的方式来对待世间的一切荒谬现象以及不合理的人和事。没有智慧,就无法发出真正的笑,也不会有真正的幽默。小波提出的“智、性、趣”,实际上体现了他对生活态度。一种他认为是有价值,有意义的生活美学态度。人要有智慧,才不致于愚昧麻木,才可以辩明是非,做一个有理性的,有良知的真诚的人。人要有性,性是与生俱来的,自然健康的性,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东西之一。人不应该过一种没有性的生活,那种生活是病态的,不正常的。人活着,还要有趣,如果人生没有趣,生活将会多么的乏味。“智、性、趣”,就是小波要告诉我们的生活美学,他不喜欢讲什么大道理,但却讲既诚实又有用的道理,小波从来不空谈。

  六、

  要理解小波的作品,就必需理解他的作品产生的语境。小波的《黄金时代》和早期作品,其背景是“文革”。在他后来的《白银时代》和《青铜时代》中,我们不难看出,无论是对未来的一种可能性的极端描述,还是对古代故事的“戏仿”,都出自他对“文革”的体验和思考。他在这种思考中,其所观察的立场,是一种后现代式的。更确切是说,是与福科的权力观和规训社会理论,以及酷儿和生活美学相关的。我们说小波的小说具有后现代性,也是从这个角度出发的。英美的实践理性自由主义和福科的后现代规训权力理论,共同构成了小波作品中一切思想的基础和来源。

  记得曾经在一本书中看到过,一位中国大学生问一位来中国大学演讲的外国哲学家什么是后现代时,那位哲学家回答说,你们的文革就是后现代。无论这场对话是否出于虚构,我们都可由之去仔细思考一下文革和后现代之间的关系。后现代的思潮在西方早已有之,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西方进入的“后工业社会”时兴起。当时在西方世界最流行的以萨特为代表的存在主义哲学和文学思潮,迅速的被以列维•斯特劳斯为代表的结构主义所取代。而没过几年,福科、罗兰•巴特等结构主义巨匠,又迅速的转向后结构主义。与此同时,在艺术上,以贝克特的《寻找戈多》为代表的荒诞派戏剧,法国的新小说和被称为新寓言派的小说,在法国取代了存在主义的主流地位。捷克的米蓝•昆德拉、意大利的卡尔维诺等人,也先后登上了西方文坛,成为欧洲后现代主义文学的中坚。大洋彼岸的美国出现了“垮掉一代”和“黑色幽默”小说。在这一时期,曾经一度被忽视的卡夫卡、又重新引起了重视。

  而在同时期,中国正在经历“文化大革命”,这时期的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发展,几乎没有任何的交叉。在文革以后的文学发展中,中国曾经出现了昙花一现的“先锋派”,那是一次向西方学习失败的尝试,离真正意义上的后现代作品相距甚远。但在中国当代就没有与世界接轨的作品吗?或许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的确难以在中国文坛发现这样的作品。但是在作为“文坛外高手”的王小波的诸多作品中,诸如《青铜时代》里的三篇小说,我们能看到明显的后现代叙事风格。如果说在小波早期的《唐人故事》和《绿毛水怪》等小说中,仅仅具有“戏仿”和“超现实”的描写,初露后现代叙事的端倪的话。那《青铜时代》无论在叙述的文体上,还是内在精神上,都具有成熟的后现代特点。而且由于小波深受福科和卡尔维诺等后现代思想家和小说家的影响,加上其丰富的想象力和幽默智慧的笔调,使其作品达到了超越一般后现代作品的高度。

  权力、话语和性之间的关系,几乎贯穿于他除了早期作品的所有小说中。在“文革”的特殊环境中,权力是与话语结合在一起的,无论是谁,都没有绝对的权力,一切话语源于可以近乎被无限阐释的“红宝书”——毛主席语录。毛泽东在晚年曾说过“树欲静而风不止。”就连他本人对权力的无边泛化,都感觉到难以控制。既然谁都可以标榜自己是“红卫兵”,那么就会出现无限多个相互制约、甚至斗争的权力中心。在近乎无限多的权力话语网络中斗争中的人,感到世界和人生是荒诞的,也就不足为奇了。

  文革中权力与话语的关系,虽与福科分析的泛权力不完全相同,但其给人带来生存荒诞性,并不亚于同时期西方作家的一些作品。在革命和战争的时代,人们可以具体的反对某种权力的压迫,并加以反抗,以争取自由和解放。这是现代式的抗争,是西绪弗斯的不妥协精神。而在后现代,人们处于一种无所不在的“二十二条军规之中”,权力虽然制约着每一个人,但谁都不完全拥有或不拥有权力。在“文革”中,每个派别都可以因别的“造反派”对“红宝书”的解释而被批判和斗争,“文革”中的斗争,采取的是一种对人的精神规训。通过“人民群众”对“落后分子”的批判,而达到对被批判者“觉悟”提高的目的。在小波的《黄金时代》里,陈清扬开始就处于“那里的人习惯把一切不是破鞋的人说成破鞋,而对真的破鞋放任自流。”的荒诞境遇里,后来不得不真的成为“破鞋”。在这样的荒诞境遇中,王二采取了一种“游牧式”的反抗,这是一种既非消极、也非积极的“非暴力不合作”。

  在中国其他当代作家的笔下,他们只是采取一种愤怒的或悲伤的诉苦方式来描写那段时期。而小波却不同,在他的笔下,王二用智慧,把那个无性和无趣的时代,变成了充满激情和活力的“黄金时代”。同样的生存境遇是不可改变的,但人却可以选择以何种方式来对待这种境遇。西绪弗斯可以绝望的每天推石上山受苦,也可以充满希望的做推石上山的游戏。既然人生是一出在荒诞的舞台上上演的闹剧,那为什么不演得更加具有艺术感和趣味性呢?

  在古时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的时代,有遁入山林的隐士,如陶源明。在现代,有呐喊和战斗的勇者,如鲁迅。而在“文革”的后现代境遇中,既无处可避,又无物可搏,那么,何妨采取一种“混世”的态度呢?这是在那个时代里的一种无奈选择,也是智慧的选择。小波将荒诞的生活境遇当作一个舞台,让“主人公”王二以“特立独行”的方式,去做那只不受设置的“猪”,游离于权力和话语的边缘。在“施虐”和“受虐”之间,展现其以“智、性、趣”为人生态度的生活美学。

  七、

  在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史上,只有两位作家在其时代中,占有特殊的地位,那就是鲁迅和小波。他们虽然一个生活在二十世纪上半叶,一个生活在二十世纪下半叶,却有很多相同点。

  首先,他们都在国外留过学,其思想深受当时西方先进思潮的影响。鲁迅受尼采的现代思想影响很大,他的小说,充满了战斗性的酒神精神,他所批判的“国民的劣根性”,与尼采对人的价值的分析,现代人精神的卑微与孱弱,与一脉相承的。在中国的语境中,找到了现代人的精神痼疾。而小波却深受后现代思想家福科的影响,福科关于权力与话语的分析,人被社会规训的状态,以及对性的看法和关于“虐恋”的理论,在小波的小说中都有体现。鲁迅和小波,是中国现代与后现代文学的代表,他们的小说中所体现的思想和艺术,是其时代所能达到的最高点。在中国当代作家中,小波可以说是唯一思想深刻的作家,他挽救了中国小说中的智慧。

  其次,在鲁迅和小波的小说中,都充满了幽默。鲁迅的幽默深沉而尖锐,如同尖锐的匕首,将人性的愚昧和麻木揭示给我们看。而小波的幽默玩世不恭,将人生的荒诞不经以有趣的方式来观审。幽默作为一种智慧的体现,来自作家对生活的深刻洞察与体悟。

  再次,鲁迅和小波,不但他们的小说达到了其同时代的最高水平,而且杂文也颇受人们的喜爱。他们小说中的思想都很深刻,因此也就不那么容易被理解。但杂文短小精悍,脍炙人口,很容易在明晰而迅捷的语言中,表达自己对世界、社会和人生的看法。

  最后,鲁迅和小波都喜欢利用古人的素材,以改写来表达自己的思想。鲁迅的《故事新编》,其多改编自先秦时期的神话和传说,从上古的女娲时代一直到战国的庄墨。可以说在那一时期最著名的代表人物,都有所涉及。虽然取材古老,但实际上是借古喻今,用其深邃的思想和诙谐的笔调,借古代的故事原型来批判当时中国社会中的各种丑恶现象,揭露人性中的自私和愚昧,颂扬以天下为己任的英雄异士。而小波的《青铜时代》,则取材于唐人的传奇。《红拂夜奔》以奇特和丰富的想象力,营造出洛阳和长安两座都城,通过三个主人公相互交织的人生,揭示出人类的生存境遇,人或许能通过逃出外在社会权力的规训,但无法在自己营造的迷宫中逃逸。李卫公虽然聪明绝顶,但最后终于将自己困在亲手设计的长安城中,人被自己所创造出的力量所异化。在《寻找无双》中,一场关于记忆与遗忘的斗争在智慧中展开,王仙客找回了记忆的真相,却无法找到无双。智慧遭遇到了理性的失落,人性在话语和权力的积压中被彻底遗忘。《万寿寺》在叙事上,表现出了作者高超的后现代技巧。在现实与虚构之间,我们似乎已经分不清哪个故事是真实的。但正如小波所说“一个人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或许我们在飘雪的长安城中,找到那个充满诗意的精神家园,就是我们在阅读中最大的收获。先列举这些鲁迅和小波的相同点。总之,他们的文学作品,是中国二十世纪中国文坛最美的收获。

  八、

  王小波的作品,以三部曲为主,《黄金时代》以游牧和逃逸的方式,在由话语构成的无所不至的权力网络中,用玩世不恭的“混世”态度,来对抗社会的荒诞与人生的无奈。追求一种有智,有性、有趣的生活美学,将生活游戏化,将生存美学化。《白银时代》以灰色幽默的方式,描写出了在规训社会里,艺术家的荒诞境遇,用寓言的方式,烘托出反乌托邦的主题。《青铜时代》是杰出后现代小说,在虚构与现实之间,给我们揭示了人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失落,并给我们展现了一个个美丽的诗意世界。

  小波是中国当代最杰出的小说家,而他的小说在生前并未完全发表,也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是中国当代文学悲哀。而我们要秉承小波的后现代精神,把小波对中国小说所作的开创性贡献,当作最宝贵的财富,加以继承和发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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