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与诗
民间传说我从来不睡觉,因为我一生从来没有趴下过,其实我是站着睡的,愚蠢的人类。
一
哐!
我听见门被狠狠地关上,毫无疑问,懒惰的主人今天起了个早床,这对于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主人姓刘,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是别人都喊他老四。刘老四嗜酒如命,偏好赌博,本来就贫穷的家被他折腾的几乎一无所有。我就生在这样的家庭,从我妈妈那辈起,我就在这里,如果刘老四不放我走,我的一生都将在这个破地方度过。
忘了自我介绍,我是头驴。虽然人类互骂时喜欢喊“蠢驴”,但我觉得这是不恰当的,谁蠢谁心里清楚。
刘老四很少在天亮前起床,今天是个例外,如果他再睡下去,他明年会饿死。因为这是春种时候,别人家的麦子都发芽了,他家的种子还在角落里喂老鼠。根据节气,今天再不下种子,明年就喝西北风。
刘老四打开了由几根木棍做成的门,我要跟他上路了。
在庄稼人眼里,我很全能,我可以驮种子,可以拉犁,可以拉车,还可以下崽。我比牛吃的少,比羊干的多。
我驮着种子在前面走,老四扛着犁跟在后面,手里拿着鞭子,在路上他不会抽我,除非我看着路边的庄稼嘴馋,上去扯两口。人类以为驴分不清杂草和庄稼,其实我比谁都清楚,那些在地里疯狂生长的麦苗,都是我一犁一犁拉出来的,凭什么我不能上去吃两口?
昨晚上刘老四往槽里倒了一筐干麦秸,我随便吃了口,现在很饿。
已经是春天了,青草长到一尺多高,懒惰的刘老四还喂我吃干草,这种人怎么配拥有我?我要想个法子逃跑。
路上我碰到王寡妇家的驴,那是个又黑又壮的家伙,它嘲笑我说:“你们家那么穷,还种什么地?不如把种子吃了,还能顶个饱。”
“去你的吧,我吃的好着呢!”我对大黑驴一声咆哮。
“嘿!”老四以为我要撒欢,大声呵斥我。
“你迟早要被你们家刘老四吃掉。”大黑驴又在嘲讽我。
“你肉多,你肯定比我先死!”我回骂了一句,赶紧往前走,老四也跟着加快了脚步。
想到被吃肉,我突然很想念自己的妈妈,她多么优秀啊,在十里八村多么有名啊,她生的崽子周围的人出高价买,我的那些哥哥姐姐们在别人家生活的多好啊!可是我被这个懒汉饿成了皮包骨头。
我长大了,可以劳动了,于是我的妈妈被卖掉了,刘老四用那些钱还了赌债,还买了一个金属烟斗,每天吃饭后他都要咂一斗。
妈妈是在集市上被卖掉的,我不知道那些牲口贩子把她拉去了哪里,更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二
我必须放下驴的尊严,想办法逃走。驴的一生有两种情况最煎熬最痛苦,一种是受尽苦难却看不到尽头,一种是已经看到尽头,我属于后者,就算不被卖掉,也迟早会饿死。
刘老四已经撒好了种子,接下来的工作是把地犁一遍,种地的活我已经干了两年,我相信如果能让我站起来,再给我十个手指,我一定比刘老四干的好。
我在前面拉,刘老四在后面扶着犁,嘴里发出难听的吆喝“吁……嘿……架……回……”漫山遍野都是他的破驴嗓子发出的声音,不对,是破锣嗓子。他仿佛要让全村人都听到他在种地,这或许就是懒汉下地劳动最直接到反应。
我想我总得做点事,不然刘老四真的忘了我的重要性,不顾我的死活。
我慢慢偏离了犁地路线,左右胡拐,我往左拐,左边屁股挨一鞭,往右拐,右边屁股挨一鞭。那种刺骨的疼痛让我不得不回到正规,可是我不想就这么任他摆布。
我卯足了劲向前飞奔,刘老四不停的吆喝,他显然跟不上了。终于,铁犁离开了他的手掌,我带着犁到处狂奔,他拿着鞭子四处撵我,直到他跑不动我才停了下来。
铁犁挂在我的后面,将我的后小腿铲的鲜血淋漓。
刘老四家田地里的动静惊动了在山上放牛的王寡妇,她拐着罗圈腿前来看热闹。
“怎么了,老四?”王寡妇不知道是关心还是出于其他目的,走到了刘老四面前。
“也不知道这畜生今天是咋了,平时都好好的,今天像中了魔一样,我回去要把这狗日的皮扒了。”
“是不是昨晚没吃夜草,驴饿了。”连王寡妇都知道我经常挨饿,理解万岁。
王寡妇把我牵到刘老四面前,我没有拒绝,因为我跑不动了,我后腿的流出的血和地上的种子和泥土混在一起。刘老四突然扬起皮鞭狠狠地抽在我的头上,当他要抽第二下的时候,被王寡妇制止了。
“你疯了吗,你看这驴腿都烂成啥了,赶紧回去给包一下。”寡妇说。
刘老四在前面牵着缰绳,我在后面一瘸一拐的走着,失败的我就这样被牵回了家。
我被锁在驴圈里,整整一个晚上,刘老四都没来看过我一眼。我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了,我终于趴下了,这辈子我除了打滚意外,从来没有让自己蹄子以外的皮肤沾过地面,但我实在站不住了。
我趴在地面上,看着自己高高肿起的鼻子和鲜血淋淋的后腿,我感觉自己的时日不多了。
三
三个个月后,我发现我还活着。
我被牵到了集市上,迅速引起了围观,我长得不好看,我很弱小,旁边的人纷纷议论着:
“这种驴还卖,谁敢要啊!”
“就是,说不定买回去两天就死了!”
“种地吧没力气,吃肉吧没肉!”
……
我感觉很丢人,这个集市我以前来过,是帮刘老四驮年货,那时我虽然也弱小,但从来没人这样说过我。反过来说,我也很高兴,因为我终于可以离开刘老四了,我不知道下一站是哪里,眼下我只想逃离。
上次受伤之后,我被饿了两天,好久都不能站立,我估计刘老四大概从那时就有把我送走的念头,所以才勉强给我点草料让我活下来换钱。
人们从刚开始的围观到避而远之,我感觉我卖不出去了,没有人愿意要我,吃我的肉,我失望极了。
刘老四知道买驴无望,赶集也没了兴致,便对着牲口贩子,也可能是对着他自己说:“不卖了,不卖了,回去了。”
回去?我不愿意再踏进刘老四家的大门,我就算当场被杀了也不愿再回去。我看见牲口贩子的小货车上站着几头驴,它们显然都比我高大威猛,它们好像在嘲笑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已经习惯了。
我看见车厢边沿搭着一块斜木板,是贩子们往车上赶牲口用的。我看到了希望,我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我看到了勤劳的人们给我割回来的青草……我挣脱了缰绳,拼命向前跑去,借着木板我一跃而上,跳到了车厢里。
刘老四被我带倒了,他趴在地上,鼻子正好扎在一堆驴粪里。
“畜生,下来!”刘老四站了起来,恼羞成怒,旁边围观的人又多了起来。
牲口贩子把我从车厢里拽了下来,把缰绳交到了刘老四手上。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我逃跑的时候,都有人帮刘老四,我终于知道人类都是串通好的,想要逃跑只能等到没人的时候。
“你这驴咋卖?我想要。”人群里冒出一个又黑又瘦的中年男人,看样貌穿着应该也是种地的。
“都嫌我这驴瘦,你买它做啥?”老四问道。
“哎,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我看这驴是个好坯子,年龄也不大。”中年男人说着便把他的脏手伸到我嘴里乱摸,“你看,这牙口也没问题,我买回去好好喂喂,加点料,不出几个月,绝对长膘。”中年男人自信的说到。
话刚落地,二人便把手伸进袖筒里摸来摸去,你点头他摇头,不一会儿便把手抽了出来。
“你还是拉回家去吧。”中年男人撂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老四站在原地面带不悦的自言自语:“你咋不去抢呢,老子辛辛苦苦喂养的牲口,你给那俩钱还不够买缰绳呢!”
就这样,我再次被牵回了家。
四
秋天来了,天气依然热的厉害,许多臭苍蝇在我们眼角跑来跑去,蚊子到处咬我,但我有自己的绝招,它咬我肚子,我就踢;咬我屁股,我就用尾巴扫;咬我脊背,我就用嘴咬。总之,我有办法保护自己。
自从上次在集市上交易失败,刘老四就再也没有牵我去卖,反而对我很好,除了吃青草,偶尔还给我加点料——麦麸。
现在我棕灰色的皮毛如丝绸一般光滑,在土堆里打个滚身上也不会沾一点灰尘。我的四条腿变得粗壮有力,身体健硕无比,就算和王寡妇家的那头大黑驴比也丝毫不会逊色,如果下次见到它,我一定要用我锋利的牙齿狠狠咬它的脖子,要让它脖子上的毛掉光,就像老之将死的母鸡一样。
我想如果能这样活着,其实也挺好。是的,我就是那么安于现状。
有一天,下着小雨,刘老四突然要带我去赶集。我觉得,他是想让集市上的人看看我是多么的威猛高大,看看他刘老四家的牲口站在街上是多么的惹人注目。
事如所愿,所有见到刘老四的人都会夸他:
“好牲口!”
“哎,我自己都舍不得吃,把粮食全给这家伙吃了,冬天怕要饿死喽!”刘老四笑着说。
他最近几个月突然变了,突然知道按时劳作,按时吃饭,按时给我加草料了。
我知道他不会卖我了,如果他想卖我,就直接奔着牲口贩子去了。他带着我在街道上来回走了三圈,我从来没有在这里走这么多路,他想带我赶集,我的驴心终于放到了驴肚子里。
奇怪的是,刘老四什么都没买,只称了一斤旱烟,这么点东西也要带我来驮吗?仅仅是带我到街上耀武扬威吗?在街上转了几圈之后,我开始怀疑自己,怀疑刘老四,怀疑那些见风使舵、装腔作势的路人。
终于,刘老四还是带着我朝牲口市场去了。
他和几个牲口贩子在那里高谈阔论,时不时把手放进袖筒里摸摸。这是多么熟悉的画面,我要被卖了吗?
我长得这么好看,这么健硕,就要被人买去吃了吗?
我看到那些围观的人个个嬉皮笑脸,他们肯定都吃过驴肉,嘴上都摸着驴油。我曾经多么希望自己被买去吃了,但是我现在不想了,我有更高的理想追求。
我脑子里浮现出一片大草原,蓝天白云下羊群在慢慢移动,我在放肆飞奔,我看见我的妈妈在远处伸着脖子歌唱……
我在街道上狂奔,没有人能捉得住我,有的蔬菜摊子被打翻了,西红柿、鸡蛋碎了一地。我看见马路上车来车往,对面是一望无际的麦田,我要去那里,去麦田的尽头,那里是草原。
突然,我被什么东西撞到了,我感觉四肢无力,我想要叫几声却张不开嘴,我隐约看见刘老四正在和一个人撕扯,嘴里大叫着:“你赔我驴!”
我越来越困,周围也越来越空,我感觉自己在空中飘着,我要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