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被关在水泥笼子里!
反 抗 者 电 台
1
公元2068年,我十四岁,家住金塔镇。
妈妈在院子里洗衣服,爸爸站在书桌前摆弄收音机,不时抬头瞥一眼外面,眼中全是警惕。
至于为什么这个时代还用收音机,是因为人类的科技文明早就崩塌了,电器成了管制最严的东西。
几十年前,D星人袭击地球,他们长得像猴子一样,却拥有着控制电的能力。
人类的导航失灵,导弹发射不出去,战机也无法操控,溃不成军,只一日,太空防线失守,一星期,全球沦陷。
各地的起义军拿起了蒸汽武器,石油、煤、天然气成为最重要的战略能源,试图借此收复河山。
但事实证明,蒸汽时代不是电气时代的对手。
2
“爸爸,以前咱们有电的时候是什么样啊?”
“可以看电视,玩电脑,可以视频通话……”
“电脑和电视是什么啊?比收音机厉害吗?”我看着爸爸手中的收音机,有些好奇。
“那两个可厉害多了。”爸爸笑笑。“等修好了,爸还给你放收音机听。”他摸了摸我的脑袋。
“咳咳。”妈妈急促的咳嗽声响起。
“老张,明日该你去服役了啊,收拾好东西,别等我来催你。”一个d星人大大咧咧地走进院门。
爸爸眼疾手快地把收音机塞到抽屉里,锁上。
“好嘞,我明儿一定准时到。”
“昨天抓了两个藏着电动车的,全家封禁。”电猴子探进头来。
“居然还有违反禁令的啊。”爸爸赔笑。
“早就和大伙说明白了,表现好的人,可以使用电灯。
除了电灯,任何电器都不准使用,电,是伟大的d星人的专属能力,谁敢盗用,谁就失去自由。”
“是,是。”爸爸连声应答。
“老张,你不会偷偷用吧?”电猴子瞟了我爸一眼。
“瞧您说的,我哪敢呢?”
“走了,不用送。”他大摇大摆的背手离开。
爸爸走进里屋收拾行李。
所谓服役,就是给电猴子们去干活,他们嘴边挂着“环保”,不让用电力设备,电动机械。
修建建筑什么的,都是纯堆人力去干,简直回到了原始社会。
上次他们修宫殿,累死了几百个人。
爸爸这一去……
“拿好它。”爸爸收拾完东西,给了我一个钥匙。
“这是?”
“中间那个,放收音机的抽屉。”
“我会好好保管的。”
“这个收音机是几十多年前的东西了,我在黑市淘了好多的电子元件,用了好几年,才把它修好。
虽然现在,每天打开都是电流声,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收到别的人类的消息。”
“可是,收到消息又能怎么样呢?”
“全人类联合起来,推翻电猴子的统治,重新做世界的主人。”
我还是没搞懂收到讯息又能怎么样,妈妈走了进来,抱住爸爸,泪水滚滚而下。
“哭什么啊,又不是上刑场。”爸爸拍拍她。
“有区别吗?上次没几个活着回来的。”
“这次工期短,就七天,一星期后,我一定回来。放心吧,老婆。”
我回到自己的小卧室。
客厅里传来父母的低语。
3
一个星期其实很快,在我们家却度日如年,妈妈每天都重复多遍“你爸快回来了。”
第七天的晚上,妈妈做了一大桌子的好菜,还开了一瓶爸爸最爱的酒。
从华灯初上到星辰满天,随着时间推移,妈妈的神情越来越难看,饭菜都凉了,我感觉我的心也在变凉。
“这老家伙,不准时,他明早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他。不等他了,咱娘俩先吃。”妈妈强笑着给我夹菜。
她的筷子很抖,菜很冷。
第八天是一个雾霾天,妈妈戴着口罩在门口望了一天,爸爸没有回来。
晚上的时候,有人敲门。
“这老家伙,回来这么晚,看我怎么拾掇他。”妈妈兴高采烈地冲过去开门。
“工程失误,老张被石头砸死了。不好意思啊。”
两个电猴子站在门口,连最基本的道歉都那么敷衍。
“你还我老公!”妈妈愣了一下,扑上去撕打。
“这是赔你们的一笔钱。”左边的高一点的电猴子甩出一沓纸币。
“疯婆子,滚远点,再闹我杀了你。”右边的矮一点的电猴子,手心放出一束电光,妈妈被电倒在地。
我扶起妈妈,注视着他们越来越远的身影。
一夜,妈妈都没说话。
我照顾了她一夜,怕她想不开,凌晨的时候,困得不行,打了个盹,醒来之后,妈妈已经不在了。
餐桌上有一杯牛奶,压着一张字条:
妈妈去给你爸报仇了,不要找妈妈,米在厨房左边的柜子里,钱在书柜第三个抽屉。
4
中午的时候,一大群电猴子冲进了我家,为首的很厌恶地看了我一眼,挥手安排人封禁我家房子。
所谓封禁,就是用水泥修建一个巨大的笼子,把你家完全封闭起来,你再也看不见光明,再也出不去。
他们不会杀了你,会给你留足够一辈子吃喝的水和食物。
这是他们D星人一直标榜的仁慈。
“我妈呢?”我只想要一个答案。
“死了。”
电猴子士兵轻蔑地头都不抬。
“为什么?”我很奇怪自己居然能保持平静,明明心中惊雷翻滚。
“你还有最后几个小时的光明,可以把这张纸看完。”他们甩了一张告示给我,另一张贴在外面的墙上。
封禁通知单:
金塔镇107号,房主张某某参与工程时不幸牺牲,伟大的D星人体恤家属,赔偿大笔资金,其妻子却怀恨在心,拿着水果刀试图行凶,闯入议事厅。
伟大D星人,耐心劝说,她仍然大吼大叫,如同疯魔。
不知感恩,愚不可及,当场高压电击毙,家中剩幼子一人,慈悲为怀,封而不杀。
“呸。”我把这张告示揉成一团,砸向那些尖嘴猴腮的东西。
“呲。”一道电光从他手中亮起,纸团烧成灰烬。
没有一个人再管我,只是加快了封禁的动作。
从中午到傍晚,阳光越来越薄弱,这是我人生最后一个,能看见太阳的日子。
水泥牢笼完成的那一刻,星光洒落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整个房子,像一个巨大无比的禁闭室,但更加恐怖,禁闭室还有门,我连窗户也没有。
每天只能呼吸缝隙里透过来的,混浊的空气。
我的世界从此进入永夜。
“咣。”小腿传来撞击的剧痛感,
原来是踢到凳子了。
我倒抽一口冷气,吐出去发现更凉。
平时熟悉的家具,成为碰撞我的“凶手”,门槛不知道磕了我多少次。
我不知道我的眼睛是不是报废了,听说太久不用,视力会退化,就像鼹鼠。
我的耳朵倒是好使的很,但除了我自己的声音之外,什么也听不见,寂静是我永恒的伴侣。
没有风,没有光,没有声音。
肉体被限制了,灵魂也很难飞翔。
听说被封禁的都会死,被巨大的黑暗窒息,精神崩溃,从没有阳光和微风的世界,去往没有温度和意识的世界。
5
我的胡须越来越长,摸上去非常的扎手。
我已经能够熟练的在黑暗里洗衣服,然后挂好,因为没有日光与风,就耐心地等它在黑暗中,以外界十倍的时间,流干水汽。
“我还要这样生活多少年?我还这么年轻啊。”我大声呐喊,反正也不会有人听见。
声音波动在墙壁之间,没有回音。
我闭眼,鼻子很酸。
一家人坐在餐桌边吃饭;
妈妈笑着观战,我和爸爸下象棋;
睡觉的时候爸爸帮我掖被角……
曾经的生活画面疯狂闪回。
最后定格在爸爸拿着行李出去的背影,然后是妈妈留下的纸条。睁眼,黑暗是那么安静。
想不出活着的意义,选择去死。
在厨房里摸索半天,刀都被爸妈放在我够不到的高度。我就去书房拿小凳子。
“呲啦!”衣角被书桌扯开口子。
我去解衣服的时候,手伸歪了,摸到了桌子上的一个小东西,冰凉的,有金属的质感。
是钥匙,是我很久以前换衣服拿出来的。
是装收音机抽屉的钥匙。
我抱着收音机,切换了无数频道,都是电流呲啦的噪音。
我的眼泪涌了下来。我想起了小时候,爸爸教我用收音机的那些时光,可我想不起收音机的样子了。
抽屉里还有几块电池,包装的很严密,还有一封信,我打开了,但是看不了。
6
我又想活下去了,我每天吃完面包和水,就坐在书桌前,摆弄收音机。
虽然有备用电池,但我还是特别珍惜电量,每天快睡觉的时候开一小会,听会电流声,安然入梦。
我早就失去了时间概念,区分不了白昼黑夜,困了就睡。
“收听的朋友请注意!这里是反抗者电台!反抗者电台!”
终于有一天,电流声变成了人类的话语,不是很清晰,我却觉得是人世间最曼妙的音符。
后面的话听不清了,我在努力的分辩,声音没有了,又变成了电流。
“我们正在转移,有电猴子在搜捕我们,请大家放心,我们反抗者电台一定会继续存在!”
突然蹦出一句急促的话,然后又是电流呲啦。
我猛地坐直,打了一个激灵。原来,外面的同胞一直没放弃过。
我从没听说过“反抗者”,但我相信,他们一定是爸爸说的那种,试图拯救世界的人,真可惜,我没有那个能力,也无法加入。
往后每天,我都间断性地开关收音机,等待“反抗者电台”。
我恢复了时间概念,因为……
“你好,这里是反抗者之声,每天晚上八点,我们都会出现,欢迎您的收听。
同胞们不要害怕,地球的某些地方,已经被我们收复了。
出于安全考虑,我们不能透露具体位置,但请大家心存希望。”
我莫名地高兴起来,虽然我可能等不到收复我的家乡,毕竟这里是繁华的海岸,电猴子的兵力十分雄厚。
但一想人类的伟大复兴正在开始,而我能够聆听,真是个值得快乐的事情,哪怕我和瞎子没有区别。
每个晚上我都睡得很香了,我开始渴望我能成为“反抗者电台”的一员。
某一天的晚上,电台不再工作了。
我一边心疼电池,一边心存希望,电流声有些刺耳,熟悉的声音一直没有响起来。
我的头发已经很长了,因为经常吃面包和水,感觉我的身体出了些问题。
因为一直见不到光,我似乎越来越虚弱,如果有人看见我,大概我和那些阴森古堡里的“贵族”们没有区别。
“是不是被电猴子们发现了?”我多希望那股熟悉的音波能再传来。
日子安静地像我刚被封禁的那段时间,只是我多了一份不死心的等待。
“轰隆!”一声剧烈的雷鸣。
“通报喜讯!伟大的d星人,捣毁了一个反抗者电台,保障了大家的安宁。”
大喇叭循环播放着。音波穿透水泥墙壁,轰炸进我的心田。
播放了整整一天。
“谁家有私藏电器的,现在交出来,宽恕你们的罪过,还给你们发钱。”
“检举别人私藏的,同样有奖励喔。包庇者同罪。”
……
“诶,这就对了么,拿去,这沓钱。”
外面吵吵闹闹的。
电猴子们,装了很多扩音器,似乎是想让特别多的人,包括封禁的了人,都知道他们的“丰功伟绩”。
就像精神支柱被打垮了一样,我趴在桌子上,听见电猴子们收缴了许多违禁品,大喇叭里清晰地传达一切。
给了希望而又破灭,比从不曾有希望更加悲伤。
万念俱灰的我,打算给世界留下最后一点声音。
还记得以前爸爸教过我,可以拨动某一处的开关,把它调成录音机模式。
我摸索遍了收音机每一处凹凸,找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按钮。
毅然决然地按下了它,我想留下几句话,以后如果人类反抗军收复河山,让我的家重见天日。
有人能发现它,找到我曾经在世界上的痕迹。
“儿子,当你听到这段话的时候,爸爸已经不在了。平时要听妈妈的话,别惹她生气。”
还没等我录音,一段亲切的音频播放了出来。是时隔多年的父亲的声音。
“不知道你现在还调皮吗?
爸爸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在书房的桌子底下贴了一个信封。
里面有一些天线和工具,你可以找光线好的时候,认真研究,把它拼装组合到收音机上,它就可以变成一个通讯器,能与外界交换讯息。”
我的眼睛落了一场雨。
“妈妈不在了,我也没有光了,你知道吗?”我喃喃道。
“咔哒。”录音播放结束。
我很快就从书房里拿出了信封,螺丝刀,天线,杂七杂八的元件,慢慢地,一个一个掏出来,放在桌子上。
两把螺丝刀,六根天线,一把剪刀,四枚小螺丝,两枚大螺丝,三块电子板。
爸爸没教过我拼天线的本事,我也没有阳光和灯光照着去研究琢磨,就在黑暗中一点点尝试。
手指头被戳破了两次,拧螺丝拧到想吐,电流声听得麻木……
我一点点拆开收音机,用触觉记住每一个零件的位置,然后再拆下一层,尝试各种组合,试图让它成为那个“希望的种子”。
剪刀因为经常剪胡子,已经磨钝了一些。
地上的矿泉水瓶和饼干包装袋丢了满地,走起路来嘎吱嘎吱的。
7
不知道是哪一天,或者哪一年,福至心灵,我把它拼好了。
我站在桌角,把天线伸向墙角,那个最接近外界的地方,颤抖着扭动开关。
“有人能听见吗?”
没有回音。
我吐了一口长气。
我每天睡醒和睡前都会重复“有人能听见吗?”
“你是谁?”当电池用到只剩最后两块有电的时候,有了回音。
“我是一个被封禁的人类。”我很奇怪我居然保持得了声音平静,明明脚下的桌子已经剧烈晃动。
“你的情况还好吗?”那边传来同胞关切的声音。
“暂时死不了,你呢,封禁者还是平民,或者反抗军?”
“反抗军。”干净利落的三个字。
“什么时候能解放东海岸啊?”
“快了,那边的电猴子兵力比较雄厚,我们得多准备一些时间。放心,我们不会抛下任何一个同胞。”
我点了点头,突然反应过来他们看不见。
“你们那一片好像没有反抗者电台了,你愿意做主台吗?
我们的音波传过去比较麻烦,希望有个人能站出来,给东海沦陷区的同胞鼓舞。”
“需要我怎么做?”
“很危险的,你需要经常散发讯号,有可能被电猴子发现,你不怕吗?”那边反而劝我再考虑。
“我怕。”
那边沉默了一下。
“我怕我的电池不够,我只剩一块半了。”
“你把频道打到498666,每天晚上八点左右固定向外界发出鼓舞。只要有收音机的同胞,都会能听见。”
“现在是几点?”
“下午三点二十,怎么了?哦对,你找不回时间观念。没法准时播报。”那边有些丧气。
“我可以的,请相信我。”我切断了联系。
“1,2,3……67,68,69……”
我的心里保持数数状态,连吃饭都在默念。
记得以前妈妈说我懒,总是要睡十个小时,我就把它记作睡眠的时间,醒来加上继续数。
“收听的朋友请注意!这里是反抗者电台!反抗者电台!
我们已经收复了很多地方,每一片沦陷的国土我们都不会放弃,请大家心怀希望。每天八点准时为您播报。”
我成为了一个反抗者电台的成员,整个电台只有我一个人。
如果世界上有咒语,那一定是“反抗者电台”的播报,我相信念一万遍,就可以带来光明的希望。
堆积如山的面包饼干,空了一半了,我摸摸自己的脸像个野人,雄狮一样的鬃毛生在我的脸上。
我的耐心变得特别好,每天就是数数和播报。
有时候我也会切换成通讯形式,继续联系外界,收到过几条消息。
有和我一样处境的,也有在电猴子控制下努力生活的,他们都颤抖着声音感谢我的播报,乞求我永远不要停止。
“我会的,我会一直在。”
我知道他们看不见,但还是挤出微笑,笑着说。
“直到我的电池,没电的那一天。”我在心里默叹。
所有备用电池全部启封了,收音机里的这块,是最后有电的了,也已经用了一个多月了。
“轰隆!”远处传来巨大的噪音,是墙壁倒塌的声音。
“居然敢造反,还来这边找死!我们这里驻扎有重兵不知道吗?”电猴子集结兵马的猖狂的大笑声透进屋子。
“电的力量,是你们无法抵挡的,还在摆弄你们的蒸汽机吗?几十年前证明过不行了啊!”各种电子设备运转的声音。
“啪。”“砰。”瓶瓶罐罐破碎的声音。
“这是什么东西?怎么那么难闻?”他们终于变得惊慌了。
枪声和抛掷声响成一片。
公元2089年,地球收复。
基础的步枪,加上科学家钻研数十年,专门针对电猴子体质的生化武器,终于打败了那些不可一世的敌人。
死在飞机大炮下的反抗军数以百万计,封禁而死的平民数字只会比这更多。
但剩下的人,终究都等到了光明。
“先生,感谢您的播报,给了无数人勇气,尽管很少回音,但您从未放弃。”
附近被拆开的囚笼里,很多人都拿着收音机感谢我。
“我们决定为您颁发一枚奖章,并请您命名一个奖项,以后颁发给对地球有贡献的人。”
新人类政府的官员对我说。
“山岳。”我决定命名为这个。
“这是您的名字吗?”
“是我父亲的。”
我给他们立了衣冠冢,把收音机和奖章摆在碑前。
“我还清晰地记得妈妈做的饭的味道,还清晰地记得你允许我悔棋时候的笑容。”
“我的收音机修复和改装技术,已经远远超过你了,爸。”
“我很喜欢现在这个人类复兴的时代,也很高兴成为了英雄,你们一定会为我骄傲的。
但如果能选择,请允许我自私那么一分钟,我想回到小时候,我们一家还在一起的时候。电猴子高压统治着我们,我也不是英雄,但我还有你们。”
“我,很想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