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
又是江南梅雨季,那细细绵绵的雨丝未曾有一刻停歇。
青石板铺就的小路蜿蜒交错,掩映在青砖黛瓦的白墙下,墙角是一片郁绿的青苔。
将军就站在屋檐下,听着檐角的雨滴滴落,他甚至能想象出青石板上被长年侵蚀而成的小水坑和溅起的细小水花。
隐隐约约有桂花糕的香气飘来,夹杂着江南雨季特有的粘稠感,悄然蔓延。
将军不免有些恍惚,微风吹动他的衣角,有绵绵雨丝飘到面颊处,睫毛上就凝成了细密的水珠,将军皱起眉头,轻叹了口气。
江南的风,太软了。
若是在漠北……
他抖抖衣襟上的水汽,撑开伞踏入了雨中,身影笼罩在一片朦胧中。
有行人路过,他轻轻退让开,得了一两句问候便勾起唇角。走的远了,还隐有惋惜声飘入耳中。
将军神色未变,脚步仍不紧不慢状似悠闲,只是心中一丝怅然萦绕不退。
那惋惜并无恶意,也是时常听到,无非是感叹命运无常罢了,未至而立,眼却盲了,也是造化弄人。
将军暗自觉得好笑,谁能料到那十几年前那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如今却蜗居在这江南小镇,叱咤沙场立功赫赫又如何,死了还是不是一抷黄土。
比英雄末路更无奈的是,英雄身未死,而心已是迟暮。
有无数的路就在脚下,大道朝天,明明身体里流淌的血仍是滚热,那一步却如何也迈不出。
霍家世世代代皆为将,祖上无一不是战死沙场,天子脚下的路尽是皑皑白骨铺就,层层鲜血浸透,何其无奈!
父亲对他说:这是命,霍家儿郎势必守卫疆土,战死沙场也无悔。
那时他是何反应?
将军想了想,约么着是未当回事吧。
他是霍家最不争的,总是吊儿郎当,认为天塌了还有父亲和兄长呢,活脱脱一个纨绔。
当年母亲生他难产,拼了命也要留他在世,他虽是活了下来,却不同兄长那般强健,父亲也不敢强求,只希望他能平安长大,武功招式虽然也练,要求却并不如兄长那般严苛。他仗着父亲和兄长的纵容,便也似个长不大的孩子。
父亲曾摸着他的头,语重心长却也只问了一句:三儿,你何时能懂事呢?
何时?
他只记得那时漠北传来消息,父亲兄长皆战死沙场,他在一片血色中接过霍家旗帜,只觉眼前一片眩晕,天都要塌了,可不会再有父亲兄长顶着了。
有人说:霍家风光无两又如何?那霍家小子是个不争气的纨绔,霍家完了。
霍家……完了?
他跪在父亲牌位前,觉得好似在梦中一般,梦醒了,一切都还是原来那样,父亲还在床前催促他起床练武,兄长在窗外舞剑,风吹来梨花片片,他还惦记着父亲藏在酒窖里的那十几坛醇酒……
可抬起头看到幽幽烛光前父亲兄长的牌位,他睁大眼却止不住眼泪,他骗不了自己,梦醒了,也不会有人回来。
以后,也没有人在他身后了。
霍家……只有他了。
他向国君请命前往漠北,那绷直的脊背仍带着少年的青涩,可眼神确是一脉坚毅。
国君道:你大可不必蹈了你霍家的覆辙,朕可保你衣食无忧,对外你仍是那霍家小公子。
将军挺直了腰背,三叩谢君恩,却道:霍家人宁死于疆场山河,也不愿贪于安乐,以前是草民狭隘了。
那吊儿郎当的纨绔少年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
无论他以前是怎样的不争,可骨子里流淌的仍是铁血铮铮的霍家血脉。
霍家儿郎势必守卫疆土,战死沙场也无悔。
他成了霍家最年轻的将军。
人的潜力是无穷的,有时候不逼自己一把,或许永远不知道极限在哪。
将军想:他没有退路了,大不了就是一死,也不算愧对了父亲的教导。
他知道手下的将士是不服的,可在同将军较量一番后,那些声音反倒是弱了下去。
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打法,抱着必死的信念,宁可同归于尽也不给自己留条后路,简直就像是陷入绝境的野兽。
即使身形狼狈,眼神却是那般凶狠,脊背挺直仿佛没有什么能将他击垮。
场外有人幽幽叹了一句:到底是霍家血脉……
这话令一众将士皆沉默了,霍家自建朝以来守卫疆土数百载,征战无数,保国家安宁无患,如今却只剩这少年一人……
将军挺直身姿,擦了擦嘴边血迹,哑声道:我并非什么英雄,我只知道我是霍家人,我不能愧对我的姓氏,我没有退路!我只能向前,即便前方是悬崖深谷,我也不能停下,我没有退路……我没有退路!
就如他父亲所说,战死沙场,这或许是霍家儿郎唯一的归宿。
死于疆场,几百年后黄土一抷,或随风洒遍国土,若死者有灵,也好看看他们守的这江山,看看后世子孙能否谨遵先辈教诲,这江山——是否还是这江山。
实战便是最好的磨砺,他身为将军,便不能渎职,生死里走几遭,感受自然不同。
从重伤垂危到蹭破油皮不过是几个生死场的事,没有退路自然没了顾忌。
几年前他还是不谙世事的霍家公子,几年后便长成了身经百战的铁血将军,时间果真能改变很多。
将军停下脚步,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一时思绪纷乱,重重叹了口气。
江南的风虽软,可吹久了仍是能感受到些微的寒意。
漠北的气候是严酷的,连风都喧嚣得过了头,可若是论起来,他心里仍是向着漠北。
漠北的天气虽是不尽人意,可却有一同作战的诸位将士,虽是将军下属,可却同亲人一般。
记得军营里最令他放松的时刻,便是在夜晚燃起篝火,与众将士围在一起喝酒谈天,那是他唯一可以放下包袱好好享受的时刻。
可如今……确是连酒都难寻了。
他一时有些茫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眼盲了,心好似也盲了。
沙场征战十年,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他缔造了铁血将军的不败神话。
将军暗自感叹,他死里逃生无数次,有逃出生天的喜悦也有濒临死亡的无奈,可如今这般……可算得上是生不如死了?
若说是世事无常倒也没错,谁能想到他为将未能死于山河疆场,却被一只毒箭生生改了路。
那箭虽未夺取他的性命,可却令他失去了光明,从此不能视物。
国君怜惜他霍家忠烈满门,如今仅存的血脉也成了盲眼,便许他一个要求,将军心中一片茫然,回首才发觉他年少无所事事无甚追求,成了将军便遵循父亲教诲外,竟真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恍惚中想起父亲曾说过母亲的故乡在江南,可嫁与他后却没有回过一次江南,父亲与兄长皆未去过,如若他去到江南,是否算是了结父亲一桩心愿?
小镇里悄然多出了位青年,面容俊美却是个盲眼,可奇特的是,虽不能视物,行动却与常人无异,若不是那涣散的眸光,倒如常人一般了。
将军在江南安顿了两年,收起了杀戮场里磨练出的戾气,可却时时念着漠北的酒。
他身有暗疾,漠北的烈酒怕是今生都与他无缘了。江南的梅子酒性温,口感细柔绵长,可到底不如漠北的酒,喝上一口,心肺连着血液一同烧了起来。
这般想着,似乎真有酒香飘来,将军顿住脚步,细细嗅着不知何处传来的酒香,那酒香浓厚,仿佛夹杂着漠北的风沙硕硕扑面而来,灌了一口肃杀的风。
这江南也会有如此浓烈的酒?
风夹杂着雨丝浸润了衣衫,将军立在原地,身后的声音似乎穿越了层层叠叠的无尽时光,他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在江南还是漠北。
那人唤他:将军。
将军却道:莫再唤我将军了。
那人声音有些许哽咽:将军为何不辞而别?难道真是贪恋这江南的风景?
将军叹了口气,悠悠转过身来,那双眼眸光涣散,虽形状好看,但却终究不能视物。
那人似乎被骇住一般,颤抖道:将军这眼……
那时被箭刺中,重伤垂危,手下将士将他送往京城,谁知医好了外伤,这眼却也盲了。他一时有些难以承受,国君便替他做了抉择,退了他的将军职位,允他择一处安顿。
他当初也是茫然无措,便遵从了国君安排,却不曾同众将士告别,想来是这分别的场景太过烧心,他也不知如何开口,那铁血铮铮的将军不曾在战场上怯懦半分,却一时被为人常情难住了。
最终不告而别。
将军道:瞎了,凭我这眼从此也与将军二字无缘了,莫再唤我将军了。
那人却忽的扑在他怀中,牢牢搂住他的腰身,油纸伞落地转了一周,江南的雨便满天似的笼了下来。
将军道:怎的还同个孩子一般?
这人是他几年前从尸体堆里捞出来的孩子,血糊了一脸,双亲将他护在身底,二人皆去了。那孩子被发现时奄奄一息,似是傻了一般,放在军营里养了几天,本想将他送与人家抚养,谁知那孩子竟紧紧抓住他的衣角,不肯走了。
从此将军身边就多了个小跟班,同将军一道上场杀敌,漠北的滚滚风沙又浇灌出了位铁血儿郎。
为何到江南来?
话一出口,怀中那少年便不可抑制的浑身一僵,将军看不见他的神色,却听到那喑哑的声音颤抖着说道:将军回漠北看看吧,数月前开始那场战役,将士们现已……陨了一半。
身在江南六月,将军却如至冰窖,那同他出生入死的将士……陨了一半?
将军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着,他伸手抚上怀中少年的头发,无奈苦笑:动身吧。
将军不能视物,却能闻到那浓重的血腥味,似要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内。
战事吃紧,无人注意漠北城楼上站着的挺拔身影。
阴差阳错,他又回到了漠北,本以为已然沉寂的那分血性又在漠北满天黄沙以及作战时的声声嘶吼中渐渐苏醒。
将军慢慢提起嘴角,站在城楼上奏起战鼓,沉闷的鼓声却带着激动人心的力量,有将士向城楼上望去,似是不敢置信地喊出二字:
将军!
是了,是将军。
即便是不能上场杀敌,他的血性仍未被江南的和风细雨融化,反而在漠北的滚滚风沙中愈演愈烈,他仍是这些出生入死的将士眼中他人无法取代的将军。
将军无声笑了,虽无应答,那鼓声却渐渐急促。
士气高涨。
将军在号角声中灌了一口烈酒,从喉咙到心肺一起燃烧起来。
他终是回来了。
将军不是将军,却依旧是信仰。
身未死心迟暮又如何,总有一刻,迟暮的心会连同埋在血液里抹不去的血性一起复苏。
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