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三国志·魏书·武帝纪》之曹操平兖州
铜雀嵯峨兮凤回翔
天下归心 长驱百万吞八荒
都看遍盛衰无常
变国为家谁在意遗臭流芳
去日苦多 慨而慷忧思难忘
却留三分 只为这场醉已经太长
且将这功和罪 听后人唱
——温崇正《曹操•问英雄》
吕思勉先生《秦汉史》有言
魏武一生,所遭危机有二:一为张邈、陈宫以兖州叛迎吕布之时;一则都许之后,袁绍挟四州之势以相临。虽其机权勇决,自有制胜之方,然其成败亦间不容发,非有必克之道也。
曹操一生的两次危机中,与袁绍的恩怨就不细说了,历史上往往忽略了第一次危机,现在就从史书中寻得的蛛丝马迹稍微细讲一下曹操和兖州的恩恩怨怨。
(初平三年,公元193年)青州黄巾众百万入兖州,杀任城相郑遂,转入东平。刘岱欲击之,鲍信谏曰:“今贼众百万,百姓皆震恐,士卒无斗志,不可敌也。观贼众群辈相随,军无辎重,唯以钞略为资,今不若畜士众之力,先为固守。彼欲战不得,攻又不能,其势必离散,后选精锐,据其要害击之,可破也。”(刘)岱不从,遂与战,果为所杀。(鲍)信乃与州吏万潜等至东郡迎太祖(曹操)领兖州牧。遂进兵击黄巾(军)于寿张东。……追黄巾至济北。(黄巾军)乞降。(初平三年)冬,受降卒三十馀万,男女百馀万口,收其精锐者,号为青州兵。”——《三国志·魏书·武帝纪》
此处还有一条注引
世语曰(《世说新语》):(刘)岱既死,陈宫谓太祖(曹操)曰:“州今无主,而王命断绝,宫请说州中,明府寻往牧之,资之以收天下,此霸王之业也。”宫说别驾、治中曰:“今天下分裂而州无主;曹东郡,命世之才也,若迎以牧州,必宁生民。”鲍信等亦谓之然。
陈宫无论在《后汉书》还是《三国志》中都没有传,他的大多事迹都是在别人的传中提及,所以其生平记载十分琐碎,百度词条中都是基于这些零碎的记载加之推论而来的。从注引中来看,陈宫此时已在曹操身边做事了,具体的职务史书没记载,推论应该是谋士一类的工作,是他建议曹操主动进驻兖州的,并非《魏武纪》中所说是鲍信等人去找他来的,这被动与主动貌似好像没什么区别,但从读史者在上帝的视觉去回放这一事件的时候却并非如此,这正是有了这一主动,后面的发展才看起来才合情合理。
此时,虽然曹操进入兖州,领兖州牧,但他真正的身份是袁绍给他表奏的东郡太守,按现在的说法,大概就类似于一个市长代理了省长,所以他还是袁绍的手下,还得听袁绍的话做事。这个时候,袁术和袁绍闹矛盾了,袁术拉上了公孙瓒和陶谦就开干袁绍,袁绍就让曹操去对付他们,也正是这个时候曹操和陶谦第一次有了矛盾。
兴平(公元194年)元年春,太祖自徐州还。……。夏,使荀彧、程昱守鄄城,复征陶谦,拔五城,遂略地至东海。还过郯,谦将曹豹与刘备屯郯东,要太祖。太祖击破之,遂攻拔襄贲,所过多所残戮。会张邈与陈宫叛迎吕布,郡县皆应。荀彧、程昱保鄄城,范、东阿二县固守,太祖乃引军还。……与布相守百馀日。蝗虫起,百姓大饿,布粮食亦尽,各引去。……秋九月,太祖还鄄城。布到乘氏,为其县人李进所破,东屯山阳。 ……(兴平二年,公元195年)二年春,袭定陶。济阴太守吴资保南城,未拔。会吕布至,又击破之。夏,布将薛兰、李封屯钜野,太祖攻之,布救兰,兰败,布走,遂斩兰等。布复从东缗与陈宫将万馀人来战,时太祖兵少,设伏,纵奇兵击,大破之。布夜走,太祖复攻,拔定陶,分兵平诸县。布东奔刘备,张邈从布,使其弟超将家属保雍丘。秋八月,围雍丘。冬十月,天子拜太祖兖州牧。十二月,雍丘溃,超自杀,夷邈三族。邈诣袁术请救,为其众所杀,兖州平,遂东略陈地。——《三国志·魏书·武帝纪》
这段说了什么呢?说了,袁绍叫曹操帮他解决了袁术联合公孙瓒和陶谦对他的军事战略上的围剿后,曹操自己再去打陶谦的时候,“张邈、陈宫以兖州叛(曹操)迎吕布”后经过一年半的平叛再次平定兖州杀了张邈,从中央那里取得省长正式任命书的过程。
首先,说下张邈这个人,他在《三国志》中有传,是和吕布、臧洪合为一个传,史书是怎么记载的
张邈字孟卓,东平寿张人也。少以侠闻,振穷救急,倾家无爱,士多归之。太祖、袁绍皆与邈友。辟公府,以高第拜骑都尉,迁陈留太守。董卓之乱,太祖与邈首举义兵。汴水之战,邈遣卫兹将兵随太祖。袁绍既为盟主,有骄矜色,邈正议责绍。绍使太祖杀邈,太祖不听,责绍曰:“孟卓,亲友也,是非当容之。今天下未定,不宜自相危也。”邈知之,益德太祖。太祖之征陶谦,敕家曰:“我若不还,往依孟卓。”后还,见邈,垂泣相对。其亲如此。
吕布之舍袁绍从张杨也,过邈,临别,把手共誓。绍闻之,大恨。邈畏太祖终为绍击己也,心不自安。兴平元年,太祖复征谦,邈弟超,与太祖将陈宫、从事中郎许汜、王楷共谋叛太祖。宫说邈曰:“今雄杰并起,天下分崩,君以千里之众,当四战之地,抚剑顾眄,亦足以为人豪,而反制于人,不以鄙乎!今州军东征,其处空虚,吕布壮士,善战无前,若权迎之,共牧兖州,观天下形势,俟时事之变通,此亦纵横之一时也。”邈从之。太祖初使宫将兵留屯东郡,遂以其众东迎布为兖州牧,据濮阳。郡县皆应,唯鄄城、东阿、范为太祖守。太祖引军还,与布战于濮阳,太祖军不利,相持百馀日。是时岁旱、虫蝗、少谷,百姓相食,布东屯山阳。二年间,太祖乃尽复收诸城,击破布于钜野。布东奔刘备。邈从布,留超将家属屯雍丘。太祖攻围数月,屠之,斩超及其家。邈诣袁术请救,未至,自为其兵所杀。——《三国志·魏书·吕布张邈臧洪传》
从这段看,其实张邈和曹操的关系非一般,在董卓之乱的时候,他们是“首举义兵”,在政治上他们有共同的立场,之后在袁绍“骄矜”的时候指责袁绍,袁绍要曹操杀他的时候,曹操反过来劝解袁绍,而当袁绍要曹操去打陶谦解围的时候,曹操对家人说,如果他不幸战死了,要全家人去投奔张邈。如此可见,他们的关系可谓生死之交了!
那这就很诡异了,一个是手下的将领,一个是生死至交,仅以“反制于人,不以鄙乎”的理由就要叛变,“反制于人”四字一细想,却很值得玩味!
在曹操征讨陶谦陈宫张邈叛变,曹操回来平叛未果的时候,陶谦病死了,这时候曹操又有了想法
陶谦死,太祖欲遂取徐州,还乃定布。彧曰:“昔高祖保关中,光武据河内,皆深根固本以制天下,进足以胜敌,退足以坚守。故虽有困败而终济大业。将军本以兖州首事,平山东之难,百姓无不归心悦服。且河、济,天下之要地也,今虽残坏,犹易以自保,是亦将军之关中、河内也,不可以不先定。——《三国志·魏书·荀彧荀攸贾诩传》
对此,吕思勉先生在《秦汉史》中是这么看的
《三国志·荀彧传》,载彧谏魏武勿取徐州,以兖州比汉高之关中、光武之河内,读史者亟称之,此不察情实之谈也。汉高与项羽,始终相持于荥阳、成皋之间,关中距前敌甚远,自可倚为根本。光武之据河内,势已异是,然其时兵力,犹足自立。若魏武失兖州之时,则强敌在前,饥军不立,而狡焉思启者且环伺于其旁,救死不赡,安敢望削平海宇哉?知往史所载谋臣硕画,多事后附会之辞,非其实矣。
吕老这话前面说得很对,但个人认为并非全是“事后附会之辞”,原因有二:
一、“以兖州首事,平山东之难,百姓无不归心悦服”,此时曹操平叛百万黄巾军,声望很高,这里的百姓应大多数为当地的地主士族,他们手里掌握着大量的政治资源,这就为他们寻求自身利益提供了足够的权力保障;而百万黄巾军从某种意义上讲应该成为“流寇”,他们基本属于被压榨的底层工商农阶层,在政治黑暗,国家分崩离析的时候,没有受过任何军事训练,自发而成,怎么可能有“军”的战斗力?这就势必会使得他们到处流窜,所到之处也只能是进行掠夺性的对地主阶级进行“社会报复”以图生存。
二、“河、济,天下之要地也,今虽残坏,犹易以自保”,这也是当初曹操主动入住兖州的原因,此时,北有袁绍占据青、冀、并三州;南有袁术占据豫、扬两州;东有陶谦占据徐州;西临司州,这可是天子脚下,皇帝的地盘,谁占了就表示谁谋反(比如董卓),这样的位置是夹缝求生,也是天下要地。但问题是,经过百万黄巾军的掠夺性破坏,此时残坏,这并不是曹操当初想要的可以立足的根据地,虽然此时收了三十万的黄巾军,也就是后来的青州兵,但盗贼流寇的本性依旧无法消除,他们只会为自身的利益而战(后来的多次战斗可看出,在此不做详叙),这也是曹操所担心的兵力不足以自立于兖州。
兖州之地理位置一方面,从战略上,曹操此时南北西三个方向都无法突破,兖州不足以自立,那么唯一的选择只能是东征陶谦,打下徐州,立足徐州再图天下。另一方面,政治上,陶谦上任徐州牧后
徐州百姓殷盛,谷米封赡,流民多归之。而谦背道任情:广陵太守琅邪赵昱,徐方名士也,以忠直见疏;曹宏等,谗慝小人也,谦亲任之。刑政失和,良善多被其害,由是渐乱。——《三国志·魏书·二公孙陶四张传》
那么问题来了,东征陶谦和陈宫反叛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答案是唯一的——利益的关系!
曹操东征陶谦的目的想占据徐州,有立足之地后图争天下,这是曹操的政治利益;而以陈宫、张邈为首的兖州地主阶层他们要的是“保卫家园”,确保社会稳定。这就注定了两者之间的利益并不能统一。
应该先讲明的是,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在思想上,儒家构设的理想社会秩序为
传统中国由一个宽仁无为的朝廷来统治,社会秩序主要靠伦理道德来维持,而这些伦理基建于血缘家庭-家族的亲情友爱和长幼尊卑。——秦晖《传统十论》
这一思想直接影响了在君主专制下中央高度集权制度对于地方的统治力大大削弱,所以在传统的中国封建社会存在两种政治体系,一为中央集权君主专制主义官僚政治体系;一为家庭体系,即宗法组织
这是封建社会最基本的组织,是中央集权君主专制主义官僚政治的基石。 ——陈旭麓《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
这种以血缘为纽带组成的社会集体,个人要为家族负责,家族也要为个人负责,很多时候,国法即为族法,族法便等同于家法,不仅于国于家不能忠孝两全,而且若是乱臣便是逆子。
另一方面,在社会生产关系上,土地作为最基本的生产资料和主要财富,却及不平等地被分配到少数人手里,绝多数人是没有或者只有少量的土地,这种不平等的分配关系催生了租佃关系,加上自耕农,便组成了以一家一户为基本生产单位的小农经济,这种生产-自我消费-简单再生产的生产关系再加上家庭手工业便支撑起整个社会的基本社会构造,这就大大限制了小农的视野、活动和发展。尽管秦晖通过走马楼吴简论证了
只要处在帝国官府的控制下,乡村仍然是编户齐民的乡村,而不是宗族的乡村。——秦晖《传统十论》
不得不说秦晖的论证在于统计同村同姓的数量得出的结论存在片面性,要知道宗族的血缘关系不仅仅只在于“子”也应当包括“女”,毕竟在很多时候婚姻也是攫取政治资源的手段之一,所以宗族正确的理解应该分开来,
族制以团结血缘相近的人,宗法以团结同出一祖的人。——吕思勉《中国通史》
话说回来,以陈宫、张邈为首的兖州官吏、兖州宗族及地主阶层为保障自身的利益,势必反对曹操东征徐州,一来对他们没有任何的好处,打下的土地不会也不可能分配给他们;二来,打战需要的人力粮草需要他们维持,在经过黄巾军掠夺性破坏后,兖州地主阶层当前最需要的是休养生息恢复生产。
所以个人认为这才是陈宫“反制于人”的真正内在理由,而张邈之所以能够听从陈宫所劝,恐怕也是基于此,以上就是陈宫叛迎吕布的原因的一点分析。
那么此时,曹操有什么制胜之方呢?
荀彧的建议是
今以破李封、薛兰,若分兵东击陈宫,宫必不敢西顾,以其闲勒兵收熟麦,约食畜谷,一举而布可破也。破布,然后南结扬州,共讨袁术,以临淮、泗。若舍布而东,多留兵则不足用,少留兵则民皆保城,不得樵采。布乘虚寇暴,民心益危,唯鄄城、范、卫可全,其馀非己之有,是无兖州也。若徐州不定,将军当安所归乎?且陶谦虽死,徐州未易亡也。彼惩往年之败,将惧而结亲,相为表里。今东方皆以收麦,必坚壁清野以待将军,将军攻之不拔,略之无获,不出十日,则十万之众未战而自困耳。前讨徐州,威罚实行,其子弟念父兄之耻,必人自为守,无降心,就能破之,尚不可有也。夫事固有弃此取彼者,以大易小可也?以安易危可也?权一时之势,不患本之不固可也?今三者莫利,愿将军熟虑之。”太祖乃止。大收麦,复与布战,分兵平诸县。布败走,兖州遂平。——《三国志·魏书·荀彧荀攸贾诩传》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如果用很文艺的话来说就是
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在流浪!——三毛
荀彧认为,虽然吕布入主兖州,但是人心不稳,陶谦虽然死了,但是徐州也不一定能打下来,相比之下,平叛兖州是最容易也是最划算的,兖州不平,徐州不定,就会无处可归,等吕布做大,就更加危险了。
从《三国志·魏武纪》来看曹操平定兖州的陈宫的叛乱花了一年半的时间
(兴平元年,公元194年)夏,使荀彧、程昱守鄄城,复征陶谦,拔五城,遂略地至东海。……遂攻拔襄贲。会张邈与陈宫叛迎吕布,郡县皆应。荀彧、程昱保鄄城,范、东阿二县固守,太祖乃引军还。布到,攻鄄城不能下,西屯濮阳。(太祖)与布相守百馀日。蝗虫起,百姓大饿,布粮食亦尽,各引去。
秋九月,太祖还鄄城。布到乘氏,为其县人李进所破,东屯山阳。
冬十月,太祖至东阿。……陶谦死,刘备代之。
(兴平二年,公元195年)二年春,(曹操)袭定陶。
(兴平二年)夏,布将薛兰、李封屯钜野,太祖攻之,……拔定陶,分兵平诸县。布东奔刘备,张邈从布,使其弟超将家属保雍丘。
(兴平二年)秋八月,围雍丘。
(兴平二年)冬十月,天子拜太祖兖州牧。
(兴平二年)十二月,雍丘溃,超自杀。夷邈三族。邈诣袁术请救,为其众所杀,兖州平,遂东略陈地。
——《三国志·魏书·武帝纪》
至此,曹操化解了他一生中两次重大危机的第一次危机,史书经常言简意赅、轻描淡写,让不为人知的事实湮没于浩浩历史中,若以唯物史观的基本原理运用历史逻辑推理方式,构建事件的内在联系,进而揭示事件发展的脉络与规律亦未尝不可也!
本文参考《三国志 》(裴注) 中华书局 2006年第一版 2016年第17次印刷
作于2018.6.2及2018.6.23
整理及修改于2019.5.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