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的棉花糖
“我们两个,一个等着死,一个着急死,要不要凑成一对?”
我对床,把病号服穿成囚服的男孩。嚼着口香糖,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是不被允许的。他右脑门上贴着创可贴,就像砸大人玻璃,被收拾一顿的小屁孩。
我盯着手上的针头,静静感受药物进入静脉的冰凉。
他瞥我一眼,吐了口香糖,蒙头大睡。我松一口气,实在太累,渐渐意识模糊,睡了过去。
我很爱吃棉花糖,我梦想着有永远都吃不完的棉花糖。为了那些柔软温柔的棉花糖,妈妈,她可以让我做任何事。突然有一天,她告诉我,我失去吃棉花糖的资格,棉花糖死在了我的怀里,我长大了。
“你要吃棉花糖吗?”他又嚼着口香糖,棉花糖也不被允许,而他就像一个魔法师。
他把棉花糖塞进我的嘴里,棉花糖太温柔了,我软软地哭。他亲吻我的嘴唇,和我一起吃棉花糖。
他把他的厚衣服套在我的身上,跨过那些严肃的台阶和沉静的大门,他拉着我,一直向前走。
我不问他去哪儿,一起吃棉花糖的人都是可爱的人。
他在月脸的圆脸下问我“要不要和我参加一场婚礼。”我说不出来拒绝的词语,它们在我嘴巴里安静的睡着。
他笑,笑声像一只只小虫子往我的肚子里钻进去,最后这些小虫从我的嘴巴里钻出来,我也笑了。
黑夜与白天恋恋不舍,我看着他的手扣在我的手上 完全包住了。我的脑子里一句话跑出:这是安排好的,早已安排好。
有他的衣服,还是冷,打了喷嚏,鼻涕挂在鼻子上,我不知所措,有一种恋爱的羞赧。他看我站着不动,疑惑地转头看,无可奈何。他丢给我一张纸巾,我真的觉得他是多啦爱梦转世。
现在是凌晨五点,麦当劳刚刚苏醒,打着哈欠给我送来一杯热咖啡。我吸溜吸溜地喝,他嚼着可乐里的冰块。
我饿了,不想吃牛肉堡。我慌了,我才惊觉,我身边没有钱,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只有他,只有他,仿佛他绑架了我。
我的脸演绎不同的表情,愤怒,恐惧,求饶,惊奇,混合一起,像被咖啡狠狠地烫了一口。他体贴地把可乐递给我,冰块还有好几个。我快快地喝,模仿他嚼冰块的样子。
他紧了紧鞋带,表情肃穆,如同取出心间的子弹。我扔掉可乐纸杯,最后一块冰块,在我的嘴巴慢慢融化。我抛掉恐惧,跟着他勒紧的鞋带,随着他的引领,任意游走。
途中遇见一只长着猫脸的狗,我把他买给我的三明治的最后一口留给她,她对我表达谢意,用不属于她的粗鲁嗓音,都带着哭腔。
街道开始打着哈欠苏醒,有些容不下两个怪人,为了不使我俩太过奇怪。他给我俩各自在过早开门的服装店里置备了一套衣服。
“我以前学过钢琴,有一次,我养的仓鼠尿在了我的琴键上,我就再也没碰过。”他看着琴行橱窗里价值不菲的古典钢琴,漫不经心地告诉我。等我恍过神来,他已走远,我匆忙跟上。
酒杯推到我的眼前,仿佛是场试炼,我拿起,不带犹豫。“味道不错。”我评价。“是吗?”是吗?仿佛这酒他已喝过无数次,对他来说水都不如。
他摆弄吧台上的打火机,和酒保闲聊,每个字我都知道读音,只不过不解其意罢了。词句的最终,他的脸上像覆盖了一层黑色的绒毛,看不清悲喜。
他无意识地摸我头发,我的呼吸被我自己投掷。
他抓起一大把薄荷糖全部塞进嘴里,让我觉得他像那只撒尿的仓鼠。要知道,如果不是因为那些扭捏造作的民谣歌手,我们也许会再多待一会儿,至少喝得下一杯苏打水。
白天是黑夜,总让我困乏疲倦,我打打哈欠,皱了皱鼻子,觉得自己像只夜猫。
“请忍耐一下。”他简直绅士,让我痛恨。我忍耐力不错,陪他翻过隐匿城市的小青山,一片带绿意的荒芜,陪着冰冷的墓碑。
他抚摸墓碑,似乎带着陌生的悲伤与情感。我听见水珠打在大理石上的声音,以为是带寒意清晨的露水,闻见了辛咸,是眼泪。他的悲伤真是放肆又克制。
这幽黑的墓碑,并无照片,满足不了我汹涌的无关同情的好奇心。
他站起来,眼圈不红,表情平静淡漠。也许真的是露水也不一定。
突然,他抱住我。你知道,我脑子不太清楚,差点跌倒。这是个不像拥抱的拥抱,仿佛他要的不是拥抱,而是从我鼻尖呼出的气息。他缓缓地将嘴唇贴到我的左耳,有些痒,我轻颤一下。“替他杀了我。”
轮到我掉下露水,“婚礼呢?婚礼呢?!”“就在这里。”我并非想做个杀人犯。“不要害怕,这是崇高的事。”“你为什么不自己了断?”“我没有资格,那太幸福。”
我想睡一觉,睡觉,死这件事,在这个时候,不想扯上瓜葛。
“他很爱她,富于牺牲精神。他的牺牲,她迷恋我的动力,她的迷恋,我仇恨自己的理由。我怎么去告诉她和他,在他睡着的时候我鬼迷心窍的吻,在他离去的时候,我漫不经心的吻。”
“她要的婚礼,我无法给她。我要的婚礼,求你赐予我,他也喜欢棉花糖,吃特别特别多。”
我真想把我这一辈子吃过的棉花糖全都吐出来,给他一个个甜蜜蜜,软乎乎的葬礼,黑与白相映成趣。
我的脸像被糊上一箱520胶水,胶着僵硬。
他不可抑制地狂乱大笑,比哭难看百倍。
他拉起我的手,走进一座古老教堂,里面一对新人宣读誓词,我与他躲在椅背后,口中念念有词,像中世纪的巫男巫女,给无法永恒的婚姻套上永恒的咒语,以承受无尽地狱试炼为代价。
我看见新郎那张爱吃棉花糖无公害的脸,就在这时,我发觉他虔诚祝福的脸,忽然觉得,沾上鲜血,赐他愉悦死亡,不错的选择。
教堂不多的人散尽,我与他靠在椅背上,我盯着教堂顶上的上帝和他一起做鬼脸玩,两个人一起咯咯地嘲笑刚刚奉上完美表演的天才演员。
“你知道二十一度的温度是什么感觉吗?”
“我知道负二十一度的冰棍儿是什么味道。”
他无动于衷,实际上也应该如此。“是刚刚碰上他嘴唇的感觉,带一点棉花糖的奶味。”
实话说,这个回答我并不想听到,甜腻得毫无新意。
我需要一杯美式咖啡,没准儿能解解腻。
清扫教堂的人来了,一地的鲜花和两个闲人被一同清扫,给每一对神仙眷侣腾地。
教堂墙根下一股股的骚臭味直往我鼻子上瞎扑腾,仔细一瞧,满是人类排泄物,人还没仓鼠干净。
我忍不住,想到整个教堂里伴着这股若有若无的骚臭味,祝福一对对新人进入婚姻,想哭又想笑。
侧头一看,发现他冷汗直冒,摸他的手,冰凉刺骨。
这个不洁之地,何处可以安歇?我拼尽全力拖扛着他,附近找到一家小旅馆,早已客满,我的脸变得比刺眼的晨光都白。好心的圆脸夫妇,指着大厅整齐,洁净,柔软的羊毛毯子,可以让我们免费休息。
我慢慢放下他,和他并排躺在厚实的羊毛毯子上,我不敢靠他太近掠夺他的氧气,逼迫他吸入我的二氧化碳,害怕我让他早早死去。
我想抽烟,迫不及待地,就像我无数次迫不及待地自杀,没有烟,就像我无数次自杀失败。
他意识模糊,摸索着拉我的手,我把手伸过去,身体仍然不敢靠他太近。
“请你靠近我,请你靠近我……”我鼻子一酸,挪了过去。
他抱住我,有气无力地,于是我紧紧拥抱他,想把我身上的所有温度,都过继给他,就让我以这种方式死去,多么得好。
我摸他的头发,就像他曾摸我的头发一般,一下一下。
他的头埋在我的怀里,我的上衣沾染了潮意。
“我小时候捉一只小蝌蚪,我爱它,悉心照料它,我哪里知道有一天它会变成又绿又丑的大青蛙。它变了以后,我不再爱它,我开始恨它,于是我彻底肢解它,扔回池塘。那也许是我噩梦的开始,后来,我明白了,没长成我期望的样子,不是它的错,没长成爸妈期望的样子,不是我们的错。因为本该如此,本该如此。”
我感受不到他的气息蒸腾我上衣的潮意,我低下头,看他的脸,一张干净平和又苍白的脸。我凑近他冰凉的唇,亲吻,如同在寒冷的二十一度吃了一大口二十一度的冰糕。
我听着小仓鼠踏在钢琴键上为他精心弹奏的哀乐,望着一颗颗掉落在羊毛毯子上的棉花糖,与毯子合二为一,与他的身体合二为一。
我责怪我呼吸的二氧化碳杀死了他,我又庆幸我的二氧化碳杀死了他。
我亲吻他的时候,没有吃到棉花糖,从此以后,我发誓,再也不会吃棉花糖。妈妈,你会高兴一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