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水墨山水

有一本书，去年就看过了，可是心里总也放不下。

有时候，我正和别人闲聊，人家一说刺客，我就脱口而出刺客聂隐娘！结果把人家吓了一大跳。还问我说，这个刺客是哪个朝代的，怎么叫这名？我心里想，哎，如此大名鼎鼎的刺客竟然不知道，想必一定没有看过同名电影，更没有看过《行云记：刺客聂隐娘拍摄侧录》这本书了。

有时候，我要是听谁说高徒这件事，就特别想八卦，这个徒弟有没有和师门决裂？结果惹得说话者一脸的不快。高徒，高徒好不啦？怎么可能背叛师门？这个时候我只能在心里说，他一定没听说过刺客聂隐娘。

有时候我甚至在想，这么好看的一部电影，这么好看的一本书，幸好我看过了一些时日，要是正在看的那会儿，要是刚刚看完的那阵子，我还不得和EB 怀特看《瓦尔登湖》那样，随便听到人家问什么，都会从书里找到可以回嘴的答案。

不过我和他不同的是，我看这本书， 比较喜欢作者的态度，而且总是在生活中尝试用这样的态度做事，用这样的态度思考。至于作者说的话，我还真记不住了。一定要说出来，就会变成水墨山水，只有一种朦胧的印象，就好像高度近视的人忽然丢了眼镜，看什么都模糊，只能凭直觉和印象说话。

不过好在这本书的名字已经揭示了它要记述的内容，它就是在记述刺客聂隐娘这部电影拍摄时发生的事情。这样题材的书我是头一次看，没想到这么有意思。

第一印象就是这本书说拍电影要讲逻辑。举个例子。作者说，刺客一般是那种把自己隐藏得很好，瞅准时机一击而中的武林高手。她才不会和人缠斗很久，耗费力气，把自己暴露在潜在的风险之中。

我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这就让我不由思考以前看过的武侠片，回想到那些武林人士好像都有好勇斗狠的潜质。一见面，二话不说先互打。然后你就看吧，打的时候要么群袂飞扬，要么花瓣飘飘，要么踏浪而行，总之就是画面很唯美。要么就是厮杀得昏天黑地，手一抬，就能卷起一阵狂风，掌一推，就能排山倒海，掀起一排巨浪。至于说谁厉害，就看谁有主角光环了。反正就是各有各的厉害，也不好怎么比较。

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这其中的确有点逻辑问题。武林人士都如此爱显摆，爱动手的吗，好像真未必。这就像是真正的高手，一般反而 不会轻易显山露水，爱咋呼的倒是那些一瓶不满半瓶子晃荡的主儿。所以，如果拍摄时不讲逻辑只追求好看刺激，那就有点挑战观众的智商了。

还有一点就是真实。我没想到拍电影也讲真实。演员在那里演，是演绎戏里的那个真实的人，而不是在表演电影里的那个角色。好像有一句是说，导演对于演员没有过多的要求，就让他们自己去体会真实的人在那种境况下会怎么做，会有怎样的情绪。这部电影拍摄的时候不但要求演员要自然真实，还要求景物，环境都真实。印象中他们有一次拍摄一个树上鸟群惊起、水禽低略过湖面的镜头。说是导演不肯用电脑特效来做，一定要拍实景。可总是拍不到，大家等啊等，看着满树的鸟儿就是不肯赏光飞起来，没办法又是对小鸟喊话，又是敲锣打鼓，最后使出杀手锏，买了烟火回来。结果烟火一放，鸟群应声惊飞，这还不算，环湖一周的芦苇丛里还纷纷窜出小水鸭，在水面划出人字急速远去，一整座湖的鸟类空路水路逃离现场，场面壮观极了，导演满意的镜头到手。

我从来不知道拍片如此辛苦，以前只觉得文字有真情实感就是好的，没想到电影其实也一样，就好像浓缩的生活，真实自然也是最能打动人的。

还有就是这里讲到素人。说是拍电影也不是老练的电影人就好，这部电影里就启用了素人，就是没什么演电影的经验，但是必定在电影之外有一技之长的人。比如她会舞蹈，比如她擅长戏剧。这一点我觉得有两个意思，一是说不能因为有了表演的经验，有了表演的套路就忽视真情。专门用皱眉，瞪眼，啃手指什么的来表达一个人的情感或者情绪，这其实还是要求真的意思。另外，素人的优点在于戏外功夫，比如要演绎一个跳舞的人，那么擅长舞蹈就会有先天的优势，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一技之长。有时候我自己也在想，其实写字也是这么个理儿。你不能只是学语文，别的科目什么都不知道，文字是要表达内容的，你只知道码这些字，可是你可知字是载体，言为心声，你究竟想说什么？就像法布尔这样的作家，我更愿意认为他是一位昆虫学家，只是偏偏喜欢记录，喜欢分享，他比昆虫学家多做的，只把自己所见所闻所做记录下来而已。当然，他的文笔也是好到让人手不释卷的程度了。

说了这些，好像还在形式上绕圈子。形式再好，都是为了实质服务的。那就来点实在的吧。

我看这本书，看这部电影，最欣赏的就是聂隐娘的态度。那就是追随内心的善念，不勉强自己，也不为难别人。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和师傅的理念不一样，无法再面对彼此，就选择和师傅决裂，毅然而去。

聂隐娘的师傅是一位流落在道观的公主，她培养杀手，专门对付那些执不同政见的人。一次聂隐娘执行任务，发现目标在和自己的小儿一起玩耍。聂隐娘等了很久，一直不忍下手，终至于任务失败。公主很生气，告诫说，先夺其爱，而后杀之。还指派新的任务让她完成。这次夺其爱的任务目标是聂隐娘的表哥。

聂隐娘在表哥府邸隐匿许久，終未动手，中间还有好几次救了表哥的一位妃子。看着她的表哥和那位美人在帷幕缦帐后面长时间静坐闲话，我似乎已化身为聂隐娘，在帘幕对面守候。什么是刺客的信条，什么又是做人的本分？我只知道，刺客一样是人，否则，不当也罢。总比那些疯魔了的武林高手，那些灭绝人性的巅峰人物要强。这时，灭绝师太的名字忽然就跳出来，这名字起的，真是有水准！

聂隐娘最终选择守护自己内心的善，与师傅决裂。当她转身离开，师傅从背后袭击，师傅那血染的衣裙，便是她老人家永远失去这个爱徒的纪念。有时候我也在想，像聂隐娘这样其实挺好的。她要是非要别扭着自己，肯定都活不痛快，那么聂隐娘就会变成一个悲剧。自己要对自己负责，认为对的就要坚持，危险、困难只是升级打怪的考验而已。

看这部电影，看这本书，很容易让人变得沉静，让人从心浮气躁中沉静下来，它提醒我们睁开眼睛看世界。而现在，终于把憋闷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全倾倒出来了，真是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