匕首
(一)
夫子走在黑漆漆的天空下,走在模糊糊的道路上。周遭的浓雾让他辨不清方向,然而,夫子却依旧坚定地无方向地走着。
一群饿鬼似的狼远远地跟着夫子。夫子也全然不在乎,依旧坚定地无方向地走着。
狼们个个都瘦得似骷髅一般,脊背都弯屈成弓形。毛色也黯淡成了灰黄,耷拉着耳朵,仿佛连嗥叫的气力也丧失了,只是喘息地吐着惨白的舌头。
夫子被跟得有些厌了,冲狼群晃了晃掌中的匕首,野兽们便四散地逃了。夫子遂得意地继续走下去。
未走几步,就听到前方一阵呜呜”的惨嚎。
近前看时,却是个大汉将狼压在地上。大汉一手死死地握着狼嘴,一手紧抓着狼的两条前腿,张开大嘴便在狼肚子上,喉咙上疯狂地啃起来。
狼因为张不开嘴,“呜呜”了一阵便没了气息。大汉很快便将那狼食尽了,只留下一堆狼的白骨和那颗还大睁着眼的头颅。
已散开的狼群便忽地聚了过来,争抢着白骨和头颅。
夫子禁不住打了个大寒噤,他看到,大汉的眼里竟闪着比狼还凶狠的光。夫子堵起耳朵不去听那牙齿摩擦骨头的声音,转身想要离开,却被一支队伍拦住了。
(二)
夫子仔细打量着来人们,见个个都披着唱戏的袍子,却又清一色地剃着光头,脸上也都全然没有油彩。夫子突然又恐惧起来,发现这些人的眼光竟比那大汉的还要凶狠。
“同志,”带路的汉子,着杨令公的武靠,对着夫子唱个大喏“敢问这位同志,您可是夫子麽?”夫子听得似懂非懂,答了个“是”字,心下却好一番局促。
“阿呀”杨令公一阵惶恐,推金山倒玉柱地跪下了。后面的汉子们见了,忙也齐刷刷地跟着跪下。“夫子,快随我们去鹿台罢,我们的王已恩准您见祂了。”
夫子一阵恍惚“我几时要见什么王…”但他没再说下去,因为又见到了这些人的目光。
虽然对于王这东西,不论古今,不论中西,不论公母,夫子都是极厌恶的,然而此时身处这群人中间,他却莫名地胆怯起来。这种胆怯与恐惧是从前所没有的,他竟至不敢说下去了。便只是立在那里不吭声。大家跪了多时却得不到回答,都有些沉不住气了。“杨令公”索性跳将起来,拽起夫子的手腕,大步向前飞跑。后面的汉子们见了,忙也齐刷刷地跳将起来,跟在后面飞跑着。
一只只沉重的脚在地上扬起一团团尘土的烟雾。覆盖了汉子们脸上灿烂的笑容,淹没了汉子们欢呼的歌声。夫子却被呛得阵阵咳嗽,非但说不出话来,连眼都睁不开。
于是,汉子们便把夫子举起来飞跑,每个人都触到了夫子的身体。
夫子在手的波浪上颠簸着,心下却未感到一丝荣光,反倒悲哀地想起出殡的情景:孝子撒着冥纸走在前面,壮汉们抬着棺材在后行着…
“想不到我竟也成了被抬着的无棺的尸”
(三)
在一阵山呼万岁的嚎涛中,队伍停下了。
夫子被摔了下来,爬起时才看到,所有人都大字地趴着,烙饼一般贴在地上,而所谓的鹿台,不过是面前两三米高的土坡罢了。
两个捧拂尘的太监从台上碎步下来,叩过头后,方恭谨地引着夫子缓缓登上鹿台。王已在台
在一阵山呼万岁的嚎涛中,队伍停下了。
夫子被摔了下来,爬起时才看到,所有人都大字地趴着,烙饼一般贴在地上,而所谓的鹿台,不过是面前两三米高的土坡罢了。
两个捧拂尘的太监从台上碎步下来,叩过头后,方恭谨地引着夫子缓缓登上鹿台。王已在台上等着了,正起身要来迎接。
王原来是个老妪,且已衰老得不堪,肥胖而惨白的脸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纹理和老斑,像极了新死的尸。方走了两步,便不得不停下,一个丫环忙搀扶着王挪回龙椅。
夫子看王的身后,除了几个太监,余下的都是穿着女靠,络腮胡子的嫔妃。一个穿凤袍留着八字胡须的贵妃站在王的左手边,替王打着凤旗。
“阿,你到了,我亲密的战友。”王一说话,嘴角便淌出口水来,贵妃忙扯下旗子的一角给王揩嘴。“不要这么说…”看着王尸一样的脸,夫子心里泛起一阵恶心。“我虽然也不愿总独自作战,然而战友这东西,还是宁缺毋滥的好,我与你毕竟不相识。”王的眉头皱了起来,狠狠地盯着夫子,夫子更加不自在起来。王那毫无神彩的目中,正射出骷髅般恐怖的光。
“你怎敢这样说话?”王提高了声音,“天下人都知道我们是战友,你怎敢与我不相识?你忘了,你当年亲口说愿作我帐下的小兵…”
“我几时讲过这混帐话!”夫子已经克制不住自己了。
腐尸般的脸冷笑起来“我自然知道你不会讲这种话,然而这也没什么所谓,反正所有人都当你已说过了…”
夫子委实已不耐烦王的胡话,急切只想离开“随你怎么说都罢了,罢了!说我是小卒,是丘八都随便你们…反正我是要离开了,我自要走我的路…”
“掌嘴!”王拍了桌子,但喘了一口气后,脸色还是和缓下来了。“你这个人所谓,反正所有人都当你已说过了…”
夫子委实已不耐烦王的胡话,急切只想离开“随你怎么说都罢了,罢了!说我是小卒,是丘八都随便你们…反正我是要离开了,我自要走我的路…”
“掌嘴!”王拍了桌子,但喘了一口气后,脸色还是和缓下来了。“你这个人…唔…倒底是性急。你原来并不知道,朕这次恩准你来,是有大赏赐要予你的…”
“不管你要赏些什么,官我是做不来的,钱我现今也不是很缺,再者,我本来就未替你做些什么,更不想将来替你做些什么,无由头的恩典,我不愿也不敢接受!”王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你这…可恶…觉悟也太差!我将赐你的,乃是你求了一辈子,梦了一辈子的东西。”王故意停下来,却丝毫未从夫子的脸上寻到感兴趣的痕迹,不禁有些失望“你竟不晓得,我就要封你作圣人了!就要给你筑圣坛,教人们岁岁都来拜你,祭你…你不是伟大的战士麽,我还可许给你作我手中武器的荣光…我就以这武器去杀那些敌人,我的,还有你的…”王愈说愈快起来,半闭着眼,似已迷醉在自己的语言里了“只要你把灵魂献于我,你的名姓便可与我一起永存!加于我身上的无尚荣光,亦可复归于你!我们都是混乱的喜悦者!只要你应许我……”
“我不应许你!绝不!”夫子几乎是在咆哮“我不要你那些鬼火一般的荣光!享受你这种恩典,最后免不了要陪着你被钉到耻辱柱上…什么赐,什么赏,我统都不要…我只要我的灵魂,我的灵魂…”夫子害病似地战栗着,胃中如吞了火般地痛,已有些语无伦次了“你说的敌人,我统没有…没有!我没有须杀掉的敌人!倘有的话,我的死敌便是圣人,是你们这些王…”夫子说不下去了,手撑着胸口,不停地咳嗽。
王的半边脸抽搐起来,丫环忙用手指轻轻地按摩。“混帐东西,不识抬举!朕只告知你一下罢了,朕要恩宠你,你愿不愿接受又有什么所谓!”
“我宁死也不接受!”
“你便是死也要接受…”
(四)
鹿台的一角已有被缚的人了,头一个便是那吃狼的大汉,另有几个抬过夫子的汉子,其余的夫子却是一个也不认识了。王冲人犯们挥挥手,太监们便把他们悉数抛下台。
趴在地上的群众们便扑上去撕咬起来。须臾,便连白骨也被人们食尽了。人群这才散去,照原样趴在那里,只剩下几个孩子还在舔泥上的血。
可怕……
夫子感到一阵眩晕,仿佛天地都旋转起来。唯一能看清楚的,只有王面上歪斜的笑容。
“你这昏蛋!”夫子喘息着骂道“你竟料不到麽?你把民都驯成了兽,成了离不开鲜血的兽,待其他人都被食尽了,他们便要上来食你了!”
笑容变得愈发灿烂“我当然预料得到,在吃人的人中间,纵是作王,也免不了被吃的危险。可你真以为我于他们只是个王麽…”王开心地大笑起来“朕还是他们的神,造天地万物的神,同耶和华,安拉一样的申…你岂能理解,我所求的乃是人间天上独一无二的荣光…”
夫子用尽全身气力将手里的匕首掷向王。可惜掷了个空。王依然一动不动地端坐在那儿。夫子忙上前拾起匕首,再一次掷去。这回虽掷中了,然而,刀尖刚触到王胸前的袍子,就软软地坠了下去。夫子便这样徒然地再拾再掷起来。
王呵呵大笑。声音刺耳得像野外的狼嗥。后妃,太监们陪王笑着,台下趴着的万民也跟着大笑起来。
“神岂是能杀的?”
“神岂是会死的?”夫子再也受不住了,丢掉了匕首,双手死抱着头。那头仿佛已要炸裂开了。“你把我们都杀光了罢!”夫子闭眼吼道。
夫子感到终于自己也被抛下去了。全身的血液都猛地冰冷起来,耳边响起一阵摩擦牙齿的声音……
(五)
“又做怕梦了?”
夫子疲倦地睁开眼,看着面前的妻子,摇摇头“没什么”夫子又闭上眼睛,喃喃起来“不过是梦见两个坏人,乘我害病,便来攻我…”妻子笑起来“他们定不能得逞,你枕下不是还有匕首…”
夫子的身子猛地一震,两眼大睁,骇了妻子一大跳。
夫子却并未在看妻子,只是盯着墙上的挂钟出神。
秒针大概转了两三圈,眼睛才又缓缓地合上。
“ ······ 匕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