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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你的世界匆匆路过

2017-12-22  本文已影响0人  鹿合欢

大清早,维扬不是被女儿初潮的惊叫声吓到的,而是女嚷嚷着要写毛笔字那副信誓旦旦的口气。

女儿安风在早饭的时候兴冲冲地向维扬宣布,她要写毛笔字了,因为班上有个高高的帅气的男生,非常精于此艺,天天往练毛笔字的“兰韵堂”跑,安风认为这是唯一吸引他注意的办法。这男生一直喜欢着另一个女孩,安风从成绩、身高、体重、长相、头发长度等等方面再三拿她和自己比较,没发现那女生有什么过己之处,唯一一点是,她、早、来、了。

就这一点,让女儿觉得自己需要快快长大。

安风匆匆扒几口饭就直奔学校,留下维扬开始收拾碗筷,但维扬还是忘不掉女儿早上的爆炸性宣布。

维扬并不介意小女生这种心思。事实上,她在想另外一件事,这件事,和毛笔字及篆刻有关。和她那个年代有关。

从上个周接到一封古旧的信件开始,维扬就开始异常。老公早出晚归,女儿满心思都是班上那个大帅哥,谁也没功夫注意到维扬情绪的跌宕。

上个周,维扬的嫂子在家收拾箱底儿,收拾出来许多年前谁写给维扬的一封信,写信那人当时把信给了维扬的嫂子,托她转交维扬,可维扬嫂子一疏忽给忘记了。时隔多年,多亏了维扬的哥哥突然时来运转,要搬到大房子,这封信终于重见了天日。

这封信,泛黄,发潮,一股霉味儿。维扬拆开这个无字信封,疑惑地往里面瞅。

一张纸折叠着躺在信封里。

字儿不多,而维扬看完,足足用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然后用了另一个世纪的时间来呆若木鸡。

两个世纪的光阴过去,她终于连站着的力气都失掉了,缓缓蹲下来,头埋进双臂,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再抬头,脸上已经湿得像暴雨冲过一遍。

那是一个叫张独秀的男孩的楷书字迹。她直到现在才看到。那种独特的字体,穿越几十年的时光隧道,现在猛然出现在维扬眼前,还是那么熟悉。

但是——“但是”这个词总是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那个夏季,维扬高中刚毕业。闷热的暑假已经过去。她由考上同一所学校的老乡方敏强陪着,千里迢迢赶到录取通知书上写的地址。湖中有多少朵盛开的荷花,维扬的心里就有多少个想要在大学实现的愿望。

从小到大,一部《红楼梦》维扬不知看了多少遍,里面的诗词基本会背;一首《何日君再来》,不知听了多少遍,音调绝对不会错;家乡口音也在校园的浸润中早已脱胎换骨,日日苦练,练就一口正宗的普通话。她想看遍图书馆的书,还想和每位学识渊博的老师聊一聊人生,还想认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

那时的维扬,还跟小学生似的认真贯彻辅导员的指示,每天抱着一摞书去听教授口若悬河。等到一下课,一群女孩子,通常是几个宿舍挨着的,就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聊起各种问题,聊到深处,还会争论得面红耳赤。

那时男生女生是不在同一个校区的,两校区之间隔着半小时车程。

每逢周末,老乡方敏强就会来女生校区和维扬碰面,谈天说地。有时,方敏强还会带了自己的舍友们来联谊,一帮男生女生,就在操场或者小树林里拉开了架势,谈笑间几个小时飞速过去。

有时,维扬和一帮姐妹也会问:“哎——强哥,你宿舍不是五个人么,为什么少了一个?”

“对啊,为什么总是少一个?”

“这个嘛,嗯,那个,他最近有事来不了了。”男生们圆场。

但总这么支吾也不是办法,有时候是支吾不过去的,只好招了:“这家伙好舞文弄墨,天天待在‘四一堂’里写写画画,不大有时间出来和我们……”

“嘿!他不愿和我们一起聊天我们还不稀罕了嘞,随他去吧。”女孩子又开始叽叽喳喳。

“那什么,人家也是爱好嘛,理解万岁啊。”

“不行不行,你越这么说我还越来劲儿了,咱必须会会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是吧,姐妹们?”

一帮人就这么浩浩荡荡地朝着文科馆‘四一堂’出发了。

来到文科馆,还没进去,先就被进进出出的老师、老教授、还有各方领导们给吓到说不出话来了。静悄悄地摸到三楼,“四一堂”门口,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先进。”维扬自告奋勇。刚在路上听说这是练毛笔字的地方,她早就想进来满足下自己的好奇心了。

接着,大家鱼贯而入。

四一堂是个教室一样大的房间,房间正中央摆着一个超级大的桌子,桌子上面铺着练习毛笔字用的白色的羊毛毡。羊毛毡上面全是墨汁的印痕。大桌子正中央有几盆花,蟹爪兰、吊兰、仙人球之类的绿得耀眼。大桌子被划分成了好多块,每块区域一个小碗一把凳子,碗里盛着碗底儿多的墨汁。四面墙壁都用课桌相连围了起来,课桌上和桌洞里摆满了字帖,还有毛边纸、宣纸、印泥、字典等,竹筒里插满了粗细不一的毛笔,笔头都黑黑的没洗净样。墙上挂着老师和同学们的书法作品,哪位老师的画《钟馗》也高悬着。

更让人啧啧的是,一个角落的桌子上竟然还摆着一尊断臂的维纳斯的石膏像,一米多高的仿制品,完美的线条看呆了进来的一群人。也就无人再去顾及屋子正中央的几个全神贯注炼字的学生。

张独秀就在这些专心致志的学生当中。

把整个四一堂细致地用目光扫完一圈后,又顺手翻了翻其中几本字帖,心满意足的维扬此时才看到老乡站在张独秀的身后,看他一笔一划地写着。维扬就也走了过去。

一看,惊喜呆了。

那么漂亮俊秀的字体,从一个刚刚成年的小伙子手里流出来,维扬还是第一次见到,那惊异的心情,就像见到十六岁的表妹竟能在缝纫机上做出漂亮的裙子一样的神色。

维扬的好奇心被充分调动了起来。

他是跟谁学的?练多久了?这是练习的什么字?能不能教教自己?

一大堆的问题等着面前坐着的人来解答。维扬一扭头,发现大家都围了过来,已经小声地议论起来了。

张独秀被吵得写不下去了,回头一看,全是人,吓了一跳。拿目光询问自己的舍友。

方敏强就压低了声音伏在张独秀耳边说,大家想来看看你。

“我?那好呀,我们出去说吧。”回答倒是很爽快。

待他收拾完东西,一群人就又浩浩荡荡地出来了。

“张独秀你为什么不来参加我们的聚谈会?”

“张独秀你家是哪儿的?”

“强哥你问问他,独秀的字是跟谁学的?”

“独秀,你除了会写毛笔字还会什么?篆刻会不会?”

……

惹得方敏强一个劲儿地护着张独秀。

“人家第一次跟这么多女孩子一起说话,有点不习惯,少问两句吧。”

“有啥问题问我啊。”

问题就又铺天盖地地来了。

“强哥你怎么老是护着独秀啊?”

“他那么腼腆,强哥你是舍长也不管管。”

“哈哈!”

人群“哄”一下子就笑开了锅。

“再这么来几次他就不这样了,他其实人很开朗的。”

大家七嘴八舌,张独秀终于见缝插针地说上了话,一股脑全倒了出来:“我家是山东的,我的字是跟二大伯学的,他老人家以前是教书的。我正在学篆刻。咱学院的兰老师也经常来呢。”说完顺便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

就在这时,就在张独秀抬手这一刻,维扬无意中看到张独秀外套的右胳膊肘的地方破了一个洞。一个很小的洞,但是维扬就不自在起来,有种想缝一缝那个洞的冲动。都是在家里给父母还有哥哥缝补养成的习惯。

不过碍于人多,维扬忍住了。只是在心里惦记。

等到大家分了手,各回各自的校区,维扬还在想这些事,其他女孩子说了什么完全记不得了。

张独秀长得人如其名,秀气清灵,不像自己老乡,整天粗声粗气、五大三粗,喜欢打篮球踢足球等等,什么出汗玩什么。

说来也有趣,这张独秀自从被大家认识后,就开始慢慢加入了他们的聚会,谈天说地,不像以前那种“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似的不合群了。

在一个不是周末的日子,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下了课的维扬正在校园里走着,突然就看到了张独秀。一个人的张独秀。维扬心里一激动。

“张独秀?”

张独秀回头看,看到了维扬,便跟她热情地打招呼。

“维扬你下课了?我今天一下午都没课,就过来练练字。你呢?”

“我能去吗?我也没课。”维扬的语气调皮中竟然有点撒娇。

“当然可以,每个同学都可以去的。”不知是不是有意的,张独秀没听出来维扬的弦外音,就这么回答了。

“哦。那你能教教我吗?”维扬又拨动琴弦。

“好啊,来吧。你以前学过吗?”

“没有。”维扬高兴得快要蹦起来了。

“那就从最基础的开始吧,今天你先用我的毛笔和纸。墨汁是公用的。初学的话我看隶书……”

“你那天写的是什么体?”不等张独秀说完,维扬就迫不及待地问。

“噢,我写的是行书《兰亭序》,这得先练好楷书才行。”独秀笑了起来。

“好,就楷书。”维扬信誓旦旦。

“维扬,不是那么简单的,楷书的体势和风格流派很多,但基本规格大同小异。这个我们具体再说。”

维扬一听就开始头大了。但还是硬着头皮跟着独秀进了四一堂。

只见独秀从一摞书里抽出几本拿给维扬看。

“这本《九成宫醴泉铭》是欧阳询的,欧体;这本《雁塔圣教序》是褚遂良所创,这些,还有这几本,你可以挑一本来练习。”独秀就压低嗓子,一板一眼地教了起来。不时指正维扬几句,然后自己操持工具开始自己的篆刻,过会儿再去看看维扬。

一眨眼几个小时就过去了,四一堂的几个同学都去吃饭或者准备晚自习去了,只剩下他俩。整个室内安静得只回荡报时的钟声,独秀便起来跟维扬道别。

就在这时,那天的事又回到维扬脑子里了。她鼓起勇气。

“独秀,你,你的右胳膊……”维扬不好意思把话说完。

“什么?”独秀就抬起胳膊,也没瞅见啥,就用目光询问维扬。

“你胳膊肘破了个洞要不我帮你补一下吧。”维扬一口气倒了出来。

独秀吃了一惊,果然找到了那个洞。

“独秀你可以在我宿舍楼下稍微等会儿,我很快就能补好。”维扬怕独秀犹豫,又补充了一句。

这下,当了半天老师的独秀不好意思起来。但是,他没拒绝。独秀跟着维扬到了她的宿舍楼下。

接下来那次集体聚会,独秀话很多,笑得也有点夸张,但是没有单独和维扬说话。

再后来,即便因为课业紧张,聚会已经不再聚了,而每到了周末,维扬给独秀缝衣服或者补扣子已成了惯例,

不知不觉中,他们开始单独在一起聊天。独秀安安心心地穿着维扬补过的衣服,而维扬的毛笔字也突飞猛进。

那时的独秀和维扬,聊生活,聊事业,聊理想,聊书法和篆刻,而聊的内容最多的无非是哪个老师讲课很风趣,哪个老师作业布置得太多,哪个老教授竟然是骑自行车来上课的,还有家里来信了,新买书了之类的。他们绕着湖边走,所有的话题,都围着生活绕。湖水是四季荡漾的,夏季的荷花睡莲是茂盛的,冬季的桥是雪白的,海洋学院的橘黄色的船还稳稳地浮在水面上。

又不知不觉中,毕业季来临。人人心中攒动。

照毕业照的时候,独秀和老乡方敏强站的位置都离维扬很近。维扬看到独秀站在自己后面,这一瞬间,维扬忽然想让时间停下来。她在心中想,这样就是永恒了吧?

然而,也就是永恒了。

毕业后,维扬回了趟老家,又奔赴工作地。此后再也没了张独秀的消息。

再后来,也就是上周,维扬收到了那封迟到的信。

那是一个叫张独秀的男孩的楷书字迹。大意是:你愿意一辈子给我缝衣服吗?如果想好了,请给我明确答复。

但是——但是维扬才看到。维扬已为人母,为人妻。

这时门口出现开门的声音,是女儿回来了。

“妈妈,他同意教我写毛笔字啦,哈哈!”

“哦,好好学啊。”维扬听到了女儿的话,回了一句,就转身进厨房做饭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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