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旧年
在农村,一到腊月就有了年气儿。
先是赶集。有钱的人家买成衣,没钱的人家只能扯上几尺花布,回家后,三五个女人相约围坐在炕头比划着剪裁,然后就各自坐在缝纫机前终日哒哒哒的赶制。自己做的衣服虽然没有买来的成衣时兴,但由于是亲手制作,女人们便有了些创意的欣慰,踩着缝纫机,眯着的眼稍就会流露出一种胜利在望的喜悦。
作为我们女孩子,大多喜欢守在母亲身边,看着他们坐在热炕头织毛衣,对着窗户的光亮纳鞋底。柔软的毛线被翻飞的竹签勾来挑去,娴熟的手指间,自有一种女性的慧心与灵巧;最是那纳鞋底时,戳来钻去的针如果涩了,母亲会侧着头轻轻地把它在头发里划两下,那银色坚硬的针轻触黑色柔软的发,在我看来是世间最触动人心的画面了。
过了腊月二十三,年味儿就会愈来愈浓。祭了灶,灶王就上天言好事去了。人们便在这剩下的七八天里,做好迎接新年的准备。
扫尘,是这几天里最重要的一件事。父亲告诉我,扫尘源于一个古老的传说。
记得不太清楚,放佛是爱搬弄是非的三尸神在玉皇大帝面前告状,诬陷人间是一个肮脏罪恶的世界,而消息被灶王爷得知,于是,灶王爷在王灵官下界查询真相之前,命家家户户将庭院打扫干净,人间因之才幸免于难。从此,扫尘的习俗也就代代相传,从灶王爷上天后扫尘开始,一直忙到大年夜。
一般情况下,每户人家扫尘只需一天时间。家里的桌子、椅子、柜子、箱子;厨房里的瓶瓶罐罐、锅盆碗盏,全都得搬到院子里进行彻底地清洗。屋顶要扫,墙壁要刷。早些年的时候,农村还都是土木结构的房子,墙要用“白土”和成泥细细的抹一遍,以遮盖一年来烟熏火燎的痕迹。等到一切都打扫清洁后,天也就黑了。
墙上已经贴上了崭新的墙纸和年画,擦洗干净的家具在柔和的灯光中静静地泛着幽光。彼时,劳累了一天的身体坐在热炕上,看着周围崭新洁净的一切,最能感到自己的家是多么的舒适与温馨。
扫了尘,接下来的大事就是蒸年馍了。平日里蒸馍够吃两三天就行,年馍不一样,那至少要吃上个十天半个月,而且还必须蒸包子。至于为什么,好像是指一年完了,将一年的收成包的严实点,让所有的事情都圆满。
往往是蒸馍的前一天开始起面,盛在一个巨大的盆里,放在热炕头,等柔软的白面内部出现密密的蜂窝时,面就发酵好了。邻居的阿姨婶婶都会过来帮忙。我从小就学会了包包子,因为喜欢面团捏在手里的感觉,更喜欢状如菊花的褶子。那个时侯,鼓风机嗡嗡的响着,灶膛内的火苗突突的向外扑着,一大群系着围裙的女人不时地爆发出豪爽的笑声,一切都包裹在雾蒙蒙的蒸汽中,把年气儿漾的满屋满院子都是。
蒸了年馍后,剩下的大都是些零星活儿。但杀猪是个挺热闹的大事儿。哪家要是杀猪,会请来村里的屠夫和几个帮手。主人发几根烟,放几竿鞭炮,显得颇有些排场。孩子们则兴奋地奔走相告。“看杀猪啰,看啥猪啰……”
猪在众人的前呼后拥、连哄带骗下出了圈,它显得紧张不安、无所适从,不情愿的开始哼哼,待众人上前生拉硬扯时,猪便开始嘶嚎起来,这时,人们将猪扑倒,有的拽耳朵,有的按头,有的压腿,硬是将猪来了个五花大绑。刺耳的嚎叫一声接着一声传遍了村子的角角落落,最终,屠夫一刀子下去就结束了它生来就是被宰杀的命运。猪的恐惧、嚎叫、挣扎在人们喜气洋洋的神色里,像一场声势夺人的闹剧,给人留下腥鲜的深刻印象。
接下来最精彩的剧目就是吹猪。蒲松龄在《狼<其三>》中提到过这种行为,“遂割破爪下皮,以吹豕之法吹之。极力吹移时,觉狼不甚动,方缚以带。出视,则狼胀如牛,股直流不能屈,口张不得合。”虽然吹的是狼,但是方法是一样的,很是神奇。
小时候的我,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地瞧着。被杀的猪被高高吊起,下面放着盛满了猪血的盆子,散发着阵阵浓烈的腥味。屠夫手拿一根长铁钎从猪后腿的割口处,来回用力的捅,肚子、脊背、猪身两侧都要捅到,一直捅到猪耳朵处,随后屠夫在猪腿的开口处用嘴吹气,慢慢的猪越来越胖,周身绷得紧紧地,远远看去好似充了气的空皮囊。最后扎紧开口,再拿木棒在猪周身敲打,使胀气均匀。简直可以用来练拳击了。接下来就是烫毛、刮皮,最后开膛破肚。
我很惊奇于别的孩子手中的猪尿泡,竟然可以像气球一样吹大,系紧绳子就可以当做皮球似地扔来抛去。但我想,给我我也不要,真够脏的。
男人除了杀猪,还有修路、补院、铲雪、劈柴等活,女人大都围着吃穿二字忙活,碾辣椒面,洗红白萝卜,煮肉,买菜,剁饺陷儿……看看哪件衣服的纽扣还没钉,那套衣服还没熨,那件裤子的裤边还没缝……这些都得在大年三十以前赶出来。
对于我,最喜欢的就是大年三十了。因为这一天,父亲要写很多的对联。
一大早起来,就跟在父亲的屁股后面,看着他细心地把一张张鲜红的纸比划着对折,再用细线裁成长条,留了天和地后,计算着对联的字数将红纸折成方块。然后,铺纸、蘸墨。父亲在写之前总是顿住,手腕转动几下,或者再捏几下笔杆,接着大笔一刷,顿挫提按之间,龙飞凤舞的一行就成了。我往往在羡慕之余还少不了几句嘟囔:您写的这个字不对嘛,明显是个错别字。父亲在这时总会哈哈大笑:你不懂,这叫写家不拘笔嘛。旁边肯定有几位邻居附和着说:写得好,写得好。父亲也不谦虚,仍是哈哈一笑。一年中的这个时候父亲最是春风得意,在我和弟弟眼里,他浑身散发着魅力。
母亲就不满了。她妒忌啊,我和弟弟一整天跟在爸爸屁股后边转,根本不去理会她,我们这边一会说,一会儿笑,冷落着她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所以,母亲总是不满的发几句牢骚,要么嫌父亲动作太慢,要么说我们姐弟俩不知道给她帮点忙。可是,我们还是被父亲紧紧地吸引着,一有机会就挤在父亲旁边,帮着他铺纸、压纸,读稿子、晒对联,忙的不亦乐乎。
到了傍晚时分,对联终于写完了。父亲搬来梯子,端着一碗浆糊,把很有成就感的对联郑重的贴在大大小小的门上,贴完还要站在对联前面,眯着眼,含着笑,细细端详,得意之余还显得意犹未尽。
如果下了雪,这些家家户户门上贴着的鲜红对联在白雪的映衬下煞是好看,再加上黑色的房檐、树干、草垛以及踩得稀烂的街巷,整个看起来就如同一幅用大笔点染的乡村写意。宁静淡远中点缀着不多不少的喜气。有种恰如其分的温暖感。
到了傍晚,鞭炮开始远远近近的炸响。那是勤快的人们请回了先人。
记得那一年,我七岁,弟弟五岁。夕阳刚挨着树梢,父亲就喊上弟弟去坟地请先人。
“爸,要不,把咱家的狗也牵上?”弟弟说。
父亲疑惑道:“牵狗干啥?”
“一会请先人回来的时候,你背一个,我背一个,狗再驮一个”(爸爸的养父母和生母都已经过世)。
弟弟天真的话惹笑了一大家。父亲虽然觉得弟弟的话显得对先人不敬,但还是愿意他就这样认为我们请的是实实在在先人。
请先人的路上,我喜欢看夕阳中坟头的枯树。多少年过去了,那样的景象依然像一幅画一样印在我的脑海。残阳如血也好,余晖脉脉也罢,都一样的惹人沉思,让人感叹。
那一棵棵从地下生长并张牙舞爪向天空伸展的大树,放佛就是地下的灵魂绽放于天空,活着时站在土地上生长,死了依然是,只是换了一种静立的姿态。它们是想挽留即将坠落的夕阳?还是只想把积聚在地下的力量向天空投放?在这种充满神秘张力的树梢之间,不能不让人去想象,去猜测,甚至因之而心怀恐惧。然而,父亲往往会在这阒静的冬日傍晚吼起他的秦腔:刘彦昌哭的——两泪汪……这一声声豪迈悲怆的调子,显得荒凉而怪诞,却也及时的驱赶了我那无法言传的恐惧。接着,远处便有人接起下一句:怀抱着娇儿——小沉香……
我不知别的小孩是不是像表面上那样没心没肺的盼着大年初一,等着穿新衣,吃糖果,我却是随着年味儿越来越浓,内心里多了一样忧愁的东西。忙碌的日子里夹杂着大人们的抱怨和牢骚,丰富的年货背后更堆积着庄稼人拮据生活的辛酸和痛楚。虽然穿着新衣,揣着压岁钱,我的高兴却显得小心翼翼。看着父母的倦容和他们与平日无异的朴素衣裳,我始终带着一种负罪感,有点压抑的过年。
现在过年,可以轻松自在了,但,我却不喜欢过年了。没有了郑重、辛酸、艰难,让人只觉得轻率、饱腻与无味。人们只知道把寻找年味儿寄托在春节的风俗上,却不知旧日的年味儿与当时的生活相互渗透,水乳交融。衣、食、住、用、行每个细节中都蕴含着生活的气息,就像一个人之于他的气质,随着岁月的增长,逐渐改变,再也回不去了。
马年了,又老了一岁。还是喜欢那些老话: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人勤三春早,地肥五谷香。劳动门第春常在,勤俭人家庆有余。一元复始,万象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