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里的落
晚春里的落,落叶的落,失落的落。
春天不是本该生意盎然吗,可我为何只看见被风扬起的落叶,想象数十年后我所不能接受的自己苍老的样子。
春萌夏繁,秋枯冬藏,此万物之理,人到25岁,就像一枚硬币,立在立夏前夜的23:59:59,随时准备坠入下一个漫长燥热的江湖之中。
每一个人行走江湖之人都希望自己是武林高手,在网络文学的yy荼毒之下,年少有为和飞黄腾达已然成为年轻的标配。正因如此,我们在大学生涯中,极其鄙视周五晚上开豪车来女生宿舍楼下接走宝贵女性资源的肥头圆脑、大腹便便的中年男性。而在我那枚硬币立起来的一刻,我改变了这种看法,甚至觉得当初的我们太Naive。
读幼儿园时喊着此生不嫁的班花已经成为了三个孩子的母亲;读初中时号称要开豪车的同学正在给五菱宏光进行维护保养;读大学时抱怨怎么吃都长不胖的兄弟告诉我他现在140斤,他正在想办法控制体重……
北岛的《波兰来客》写道:“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我当然不是要发出这种嗟叹,毕竟北岛在50岁的时候才出版这么矫情的文字,我才刚到一半而已。但假如接下去的生活一直被无尽的空虚、迷茫和不知所措包围下去,我想我们不仅仅会听到梦想破碎的声音,而且还会失去描述这一抽骨剥肉之痛的能力。
没有做律师以前——也就是我还在学校当老师,在讲台上跟小学生讲淳于棼、南柯郡,跟他们讲魏征斩业龙,教学生如何做梦的时候,我觉得律师这个行业很高尚,很伟大;
做了实习律师以后,我没钱、苦逼,每天看着老律师和有关部门勾勾搭搭,收案进账,我觉得这个行业很肮脏;
后来我做了公司的法务,老板说“我早知道你们律师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尔后,我发现相比法务,我那个愚蠢的老板更愿意相信她口中的“做着见不得人之事”的律师,我很失落,我突然又觉得律师这行业不错,能治老板的病、磨恶人的皮。
2016年8月,我拖拖拉拉终于转了正。我提着个皮包,调查、取证、下乡、开庭,每到一处,总有长辈打趣,啥?你是律师?怎么会有这么年轻的律师?
理论上说,92年出生的律师,现在应该属于最年轻的一批律师。年轻的律师若行事稍有瑕疵,是可以被人原谅的。然而,这一特权,在立夏前夜的23:59:59,也将随着那枚立着的硬币,坠入江湖而消失不见。93-94年的律师已然入场,92年的律师就不能再犯错了。假如犯了错,就会像晚春树上那营养不足的叶子,被新发的枝叶取代落下,被一轮又一轮的时光碾过,齑粉如尘埃。
我有点失落。我好像是这个队伍里的异类。
我喜欢王小波,喜欢余华,喜欢韩寒,喜欢冯唐。这些人的文字光怪陆离,他们都喜欢做梦,他们群魔乱舞,却恰恰描述没有魔鬼的世界。我喜欢打着飞机头去会见,去开庭,去调解,去接受咨询。我一定随身携带律师证,否则,一般人很难相信我是律师。
也许我还没有成为一个合格的律师。
我还是不能习惯给濒临绝望的当事人一根不存在的救命稻草,告诉他律师会做最大的努力让他胜诉——毕竟我知道他不可能胜诉。可是,当我告诉他不存在希望的时候,他突然关注起我的年龄和发型——他认为,这个律师没经验、不靠谱。
我还是无法习惯给信奉歪门邪道的当事人描述一条似有似无的康庄大道,告诉他用钱和关系可以摆平他的问题,然后我可以先收个几万块的活动费用,失败后两手一摊——找了人,可是没用啊,假如不找人,情况会更糟糕!
我唯一习惯的是,面对疑难案件,进行专题论文研究攻关,将案卷资料列表对比,质证辩论锱铢必较,庭后提交学术性代理词为法官铺就一条自由心证之路——而大部分判决书,并不体现这条路的走向。
就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的母亲,向我打来电话,她说祝我生日快乐。那一刻我的意识回流到每一个生日的当天——记忆深刻的或不那么深刻的,我看见二十多个自己许下不同的愿望。而今,立夏已过,25岁也不可避免地如期而至,硬币终于倒向了时光的下一个章节。
没有特别的成功,甚至夹杂些许挫折。当年生日吹下的若干牛逼,有一些得以实现,有一些再难实现。我没有达到曾经yy过的那么年轻有为和飞黄腾达,但是我仍那么一丝丝小幸运。
冯唐说“我把自己像五分钱钢镚儿一样扔进江湖上,落下来,不是国徽的一面朝上,也不是麦穗的一面朝上。我这个钢镚儿倒立着,两边不靠。年轻的时候,这种样子叫做有理想。到了我这种年纪,我妈说,这种样子就叫做怪物。”如果25岁的生日一定要许一个愿望,我的愿望是,在下一个江湖里,依然像怪物一样活着。
晚春里的落,虽然是失落的落,是落幕的落——同样是太阳落下又升起的那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