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你的愿望

二十多年前，一个冬天的清晨，我站在姨婆的屋前，一如我现在站的地方。只是那个时候，我不需要弯腰就能进屋。

时刻窥测我身高的刻度线还俨然盘踞在屋前的梁上，停在了我十七岁离开的那一年。

姨婆收留我的那一天，没有任何特别的事发生，她就像是迎一只流浪狗或是流浪猫把我迎进了家门。

别担心，我很愿意被当做一个流浪的人，因为姨婆对待无家可归的生灵总是非常耐心，似乎要倾注她所有的心思，甚至把理应倾注在自己身上的也移出一部分放到我身上。

或许是她对家里一切流浪的生灵都太好了，比如流浪狗小八，或是流浪兔绒绒，所以我也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她的好意，像是接受邻居给的一块蛋糕，或是天神馈赠的一场春雨。

“明天是放风筝的日子。”每年的某一天她总会这样对自己说。

接着，她就捣鼓出所有的材料和工具，彻夜做出一只风筝，等到第二天去放。

我始终搞不清楚她藏匿制作风筝材料的地点，它们分散在各处，有时候你会发现一两样，可总是凑不齐，若是问姨婆，她就会说：“我忘了，就在那些地方，得找找，可我太忙了。”

姨婆每年都会做一只风筝，可我们家里却从来留不下一只，即使那些风筝是整个村子制作最精良的，因为姨婆放风筝的时候总会剪断风筝线，让它们飞得又高又远，飞得再也找不见。

那些风筝上，都会被写上两个字：茂生。

后来我问村里的人，他们说，茂生是姨婆的孩子，只活到了十七岁，就跌进河死了。

我问，是不是唯一能和外界想通的那条河。

他们说，是的。

自从知道了这件事，我就再也不缠着姨婆给我做风筝了，我想，做风筝的时刻应该是她最痛苦的时刻。

可这样的痛苦，她不得不经历，也企盼着经历。

在我们的村子里，有个风俗，只要放飞一只风筝，就能许一个愿望。

姨婆的愿望里，会有我吗？我希望有，因为我的愿望里总是有姨婆，我希望她能笑一笑，或者纯粹开心一会，不用开心很久，就一会。

我想，愿望小一点，实现的机会就会大一点，因为姨婆教我，人不能太贪心。

我知道姨婆的愿望里一定会有茂生哥哥，那希望姨婆的愿望里有我，会不会算是贪心呢？

时间就这么一点一滴地流逝，油菜地里的油菜花开过一季又一季，小麦田里的小麦走过一年又一年，姨婆已经放过十只风筝了，我也长到了十七岁。

十七岁，是村子里的年轻人选择是否外出闯荡的年纪，他们可以选择留下来，也可以选择离开，但我从未选择离开，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我偶然知道了，我原本的归属应该是孤儿院，我和姨婆其实没有任何亲缘关系，只是她失去了儿子，需要另一个情感的寄托来补上。

她在看我时其实不是在看我，她对我好时其实不是在对我好，只是因为她从我身上看见了另一个人。

既然如此，我是不是更应该留下来，因为姨婆本没有责任照顾我，我应该回报她，像任何接受恩惠的流浪者一般。

可我并没有留下来，我带着这样的心思离开了村庄，决心成为一个叛逃者，一个知恩不图报的恶人。

直到今天，我接到消息，我再也无法见到会做风筝的姨婆，再也没法许出从前那个愿望，再也无法猜测姨婆的愿望里到底有没有我。

直到今天，我推门进去。

屋子里摆满了风筝，上面都是我的名字，姨婆没有放掉它们，她不希望我回来，但她的愿望里的确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