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疆】第十章 幽冥(3)

2020-11-12  本文已影响0人  西西惟亚

镜像那头,兄弟们将她放在了一处深坑旁。坑中的黑土早已经冻得发白,透着萧瑟悲凉。

蒯丹迎着风雪朝着断崖那处道:“原帅,我们把三小姐送来了。”

那个背影没有动,就好似冰雕一般矗立在风中的断崖旁。朝露知道上原一定能熬过去,她了解他。既然他能清醒地收兵归营,他便能继续清醒地走下去。

蒯丹没有再催他,而是带着兄弟们立在坑边安静地等着。

闵隆幽幽道:“他也放不下你呢。”

朝露着实心有不甘。这一年来,他们聚少离多,这才好不容易见了面,却连最后的欢愉都无福消受,就这么仓促地阴阳两隔了。

她哀怨地瞪了一眼身旁的这位冥主,直言道:“这还不都怪你!”

“的确怪我。”他淡淡道,“接着看吧!”

镜像中,上原终于回过了身,他的脸仿佛覆着一层白霜一般,只余一片惨白。而他的手中,正抓着当年给朝露做的那件红色衣裙。

朝露一眼便认了出来。即便她从来没有穿过那件衣裳,但在上原回祷过山的那段日子里,这件衣裳伴她渡过了无数个难熬的夜晚。朝露以为上原会让自己穿着这件衣裳下葬,然而她想错了。

南丘军的帅在她的尸身旁停下了脚步。裹尸的穷奇皮是从北枭头鸟身上剥下来的,而底下掩着的,是他的女人。上原说不清自己究竟有多爱朝露,因为打从他发现自己爱上朝露的时候,这段感情便已是万分的深刻。这段爱来得突然,却又好似早已在心中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孕育了数百年。上原只知道自己因为失去朝露而痛不欲生。也许,这便是他爱她的程度。

他掀开了裹尸布,看到了朝露的脸。她的面容已现枯槁,不似她活着的时候那般水灵娇俏。而那双丹凤眼则永远地闭上了,昔日的神采奕奕再也不得见,他也再无机会看到从那里淌出来的情。

周围在一瞬间变得更为寂静了,他的世界好似只剩下了风和雪。

上原拂去了飘落在她脸上的雪花,看起来还算平静。

这一刻,镜像这头的朝露知道上原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死。然而她亦知道他能接受并不代表他能够承受。上原看起来并不好,因为他额间的朱砂在泣血。

南丘军的帅把自己的女人抱了起来,抱在怀里,就如同他曾经做过的那样,在她的脸上轻轻地啄了一下后,带她去躺着。

只是这一次,那一张温柔榻变成了一方冰冷的归身之处。

叶落归根,魔族一代英豪便葬在了她挣扎了半生的地方。没有体面的排场,甚至连个像样的棺椁都没有。

上原把她放了进去,将那件红色的衣裙摆在了她的身旁。

“朝露,你的战袍和鞭子我留下了。”他顿了顿,眼眸暗淡了下来,“你曾经说过,穿上了裙子,你就和普通的女人没什么区别了。就连我给你做的这一件,你都不愿意穿。所以我没让你穿着它走。但这件衣裙是给你做的,我留着也无用,便让它跟着你走罢。”泪水在眼中打着转,脸上却还挂着浅浅的笑,他复又轻轻拍了拍那件红色的衣裙,“来生,做个像话点的女人。平凡些,便不用吃那么多苦。相夫教子,好好地过一辈子。”

周围的抽泣声渐起,却被上原无情地给打压了下去,“哭什么哭!朝露活着的时候,那样艰难的处境中都不曾掉过一滴泪!你们都给我爷们点!”

上原和朝露虽没有夫妻之名,但大伙儿都知道他们早已有了夫妻之实。如今沙家已经没有人了,最后留下的,除了一旁那头没心没肺踩雪玩的白毛牲口外,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遗孀了。

七尺男儿们生生将泪水给憋了回去,眼睁睁地看着上原捧起了一把又一把的黑土,将他们的帅掩埋。

朝露崩溃般跌坐在地上。她伤心极了,可眼眶里却流不出半滴眼泪。

她失魂落魄道:“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我死都死了,难道还不够惨?为什么还要让我看这些!”

“为了让你记住。”闵隆面无波澜地看着她,“记住了才好办事。”

“我这都死了……”朝露好似自言自语般呢喃了片刻,突然癫狂了起来,“一碗孟婆汤下去,老娘还能记住点什么!”

“一碗孟婆汤下去,你自然是一点儿都记不得的。”他顿了顿,冷眼看她疯了一会,幽幽道,“但只灌半碗的话,就不好说了。”

泪水在看不见的地方决堤,朝露觉得自己是在无声地干哭,哭得都快厥过去了。然而她却在肝肠寸断的折磨下听出了他话中的重点。

她激动得一时都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你说……你……半碗,是什么意思?”

闵隆拖着他那件好似几百斤重的外袍,光着脚又坐回了软塌上,“就是让你记着点事情入轮回。”

朝露咽了口口水,“那……不要喝了……”

她的意思是既然要带着记忆去投胎,那么索性连那半碗都不用喝了。

冥界的主人深沉一笑,“世人只知道入轮回需得先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却不知在奈何桥与轮回道之间,还有一片炙海和一片寒泉。炙海是用来锻造生魂,而寒泉是用来冷却的,这样才能让生魂变得足够强大,不易被轮回道丰沛的戾气撕碎。生魂欲火不比肉身欲火,要痛上百倍千倍。一热一冷,滋味可想而知。喝孟婆汤的初衷其实是为了让生魂感觉不到痛,忘却前尘只是个副作用罢了。所以,想要回去同你男人再续前缘,那半碗孟婆汤你就无需同我客气了。”

朝露渐渐冷静了下来,站起身问他,“可你刚刚还说你没有怜悯的权利!”

“我并不是在怜悯你。”闵隆实事求是道,“让你多活了一个春秋,的确是我的失职。方才我也说了,多活片刻都会生出让人意想不到的变数来。你男人的姻缘未尽,需得你亲自去续上。”

她闻言欣喜若狂,却也不禁心生忧虑。半碗孟婆汤到底也是孟婆汤,万一……

“要是那半碗孟婆汤下去,我把不该忘的给忘了怎么办?”

闵隆噎了片刻,最后两手一摊,“那就是你的命数了。”

朝露:“……”

南沙军的帅觉得这个柴瘦的阎王爷不靠谱,可转念一想,喝半碗总比喝一碗强。没准洗掉的都是些没用的记忆呢!

闵隆继而道:“丑话先说前头,半碗的效果肯定没有一碗好,过冰火两重天的时候你多少还是会觉得疼。至于有多疼,这个我也不知道,只得你自己去尝一尝。想好了的话,我就遣人送你上路。”

一想到能回去找上原,朝露哪里还能掂量轻重,当即便毫不犹豫地点了头。牛头小卒一直守在门外,便也就顺理成章地接了送她上路的活。

冥界的曼珠莎华遍地,映着她脸上的迫不及待。

牛小卒唠叨,遂就在她耳边碎碎念,“我是真心搞不懂你们女鬼。活着的时候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死后还要为了个男人死去活来。”

朝露满脑子都是上原,听到他嘴里死啊活啊的,唯觉烦得紧,“你懂什么!”

“这句话应该我来说才对,那可是炙海和寒泉!”他啧啧摇牛头,“我看等你一脚踏进炙海的时候,大抵会调头找孟婆把那半碗给补齐了。”

朝露斜眼睨他,“肤浅!”

他们在忘川河边走了一会儿。吹着扑面的腥风,她蓦然想起了上原的佩剑。那是一把软剑,也叫忘川。也不知道当初上原在给那把剑起这么个晦气的名字时,究竟是怎么想的!她觉得自己回去后可以找上原问一问。

牛小卒见她喜形于色,便知她多半又在想自己的男人,遂也只能叹着气继续摇牛头。朝露看他摇头就觉得头晕,遂偏头将目光挪开,好落个眼不见为净。

一眼望去,多少亡魂自她身旁过,又在远处消失不见。她身侧便是涛涛流水汹涌奔腾,然而却不见那传说中的奈何桥。朝露迎着腥风,有些心急。

“不是说带我去奈何桥吗?桥呢!”

“亡魂是看不见的。”牛小卒走得不急不慢,“要是能让你们看见,孟婆还怎么干活,奈何桥还不得乱套!”

“那我要怎么去?”

“再看一看这冥界的景致吧,姑娘!”他由衷道,“再走一段,你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朝露觉得这牛头小卒不但长得丑,还有点神神叨叨的。然而没等她走出几步,周遭景致忽而一变,一阵大风毫无征兆地扑面而来,黄沙漫天,她睁不开眼睛,抬手掩面的时候,腕上扣着的镣铐却被扯了一下。

自被带出地牢十八层以来,虽然她手上还锁着铁链,但牛小卒并未触碰。这一路,他们好似在河边散步,各走各的,也没有押送恶灵时该有的阵仗。眼下被这么一拉一拽,朝露不禁收敛了心思。

“我引你去奈何桥。”

她听到了牛小卒的声音。

“跟着铜铃声走,响一下,走一步,要顺着铁链拉拽的方向。”

朝露闭上了眼睛,她的世界重回一片黑暗之中。目不能视,她便格外注意周遭的动静。她还记得身旁便是那奔流不息的忘川河,可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听见流水声。方才她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待到此时才觉察出了异样来。

这条河,从未发出过流水声。

朝露背脊生寒,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一头被人牵着鼻子走的鹿蜀。

从旁传来啧啧声,“让你跟着铜铃声走,响一下,走一步。眼睛看不见,难道耳朵也聋了?”

铃声清脆,但许是周围太过空旷,铃声伴着回音叫人难以辨认。

她止了脚步,试图让自己心无旁骛地去捕捉那个铜铃声。

那铃声就在那里,一下一下,却仿佛远在天边,听不真切。

“别停下来,否则你怎么听得清!”

朝露自以为聪明,觉得明白了他的意思。那铃声所在恐就是奈何桥的桥引。她需得跟着铃声靠近,无需踩在铃响时,却得跟着铃声的节奏迈步子,不能停。

铁链上的指引清晰,她走了一阵,脚下的步子也就渐渐跟上了那诡异的铜铃声,响声也变得越来越清晰起来。她想睁眼瞧一瞧,但眼前好似蒙上了一层白纱,她什么都看不见。

“闭上眼睛,不必做无用的尝试。”

牛头小卒的声音不近不远,就在前方。

朝露不禁问道:“还有多远?”

“就快到了。”他顿了顿,“在喝孟婆汤前,你要是后悔还来得及。”

她闻言笑了,“你方才还说,我一脚踏进炙海后,会调头找孟婆把那半碗给补齐了呢!”

牛小卒也跟着笑了笑,“但愿你不会后悔。”

朝露恨不得自己能走快些,她觉得这条通往来世的道路格外漫长,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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