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我们仨”——怀念杨绛先生
1997年3月,钱瑗走了。1998年12月,钱锺书走了。2016年5月25日,她也走了。从此,这世间再也没有至情至性的“我们仨”。
知道她,最初是从一本1994版的《围城》。钱锺书在序里说:“这本书整整写了两年。两年里忧世伤生,屡想中止。由于杨绛女士不断的督促,替我挡了许多事,省出时间来,得以锱铢积累地写完。照例这本书该献给她。”附录里有杨绛写的《记钱锺书与围城》,记录了钱锺书与家人的许多生活趣事和小说的创作经历。
她是《围城》的第一位读者,精妙点评“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于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让钱锺书觉得“实获我心”,后来广为流传。她,无疑是最懂他的人。
据说,她追求者甚多。老照片里,年轻时候的她并未让人觉得艳压群芳,胜在腹有诗书气自华吧。在清华园初见,她对他的印象是眉宇间蔚然而深秀。
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没有订婚。”而我则紧张地回答:“我也没有男朋友。”于是便开始鸿雁往来,越写越勤,一天一封,以至于他放假就回家了,我难受了好多时。冷静下来,觉得不好,这是fall in love了。
读到这段,有点忍俊不禁。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含蓄又内敛,深情而克制,却用英文勇敢地表达了爱。
钱锺书痴,杨绛贤。她生孩子住院期间,自叹拙手笨脚的他“做了坏事”,打翻墨水瓶染了桌布,她说:“不要紧,我会洗”;他不小心把台灯砸了,她说:“不要紧,我会修”;他把门轴弄坏了,她说:“不要紧,我会修”。甚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一眼未合好,是她附在他耳边说:“你放心,有我呐。”“不要紧”,是她一贯秉持的态度,更是他一生坚定的后盾。正如她自己所说“我保全了他的天真、淘气和痴气,这是不容易的。”
劈柴生火烧饭洗衣等等我是外行,经常给煤烟染成花脸,或熏得满眼是泪,或给滚油烫出泡来,或切破手指。可是我急切要看《围城》,做灶下婢也心甘情愿。
若不是极度欣赏,把丈夫的价值看得比自己重,怎么可能让一个大家闺秀甘做灶下婢?于是,心疼女儿的父亲不免不平地说“钱家很奢侈,我花这么多心血培养的女儿就给你们当不要工钱的老妈子!”
他谆谆嘱咐我:“我不要儿子,我要女儿——只要一个,像你的。”而我对于像我并不满意,我要一个像锺书的女儿。
他对她的爱与依赖是显而易见的。她呢,称钱瑗是平生惟一杰作。到底是怎样的情深意重,会让两个人都希望孩子像对方?忍不住掩卷沉思,什么是好的爱情,好的婚姻?
“作为钱锺书的妻子,他看的书我都沾染些,因为两人免不了要交流思想的。”“默存向来抉择很爽快,好像未经思考的,但事后从不游移反复,我不免思前想后,可我们的抉择总相同。”他们伉俪情深,灵魂同步,他们相互扶持,相得益彰,在艰苦的岁月里安之若素,称得上理想婚姻的范本。说钱锺书有“誉妻癖”,还不如说,她,“绝无仅有地结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当然担得起“最贤的妻,最才的女”。
在民国才女里,她算不上光芒万丈,却极富才情,精通英文、法文,成名比钱锺书还早。她的可贵在于满腹经纶而不自知,繁重的家务之余,笔耕不辍,戏剧、小说、翻译都有涉及,尤以散文见长。为更加忠于原著,她自学西班牙语,译作《堂吉诃德》被公认为最佳翻译,曾被西班牙国王授予勋章。以文革期间下放劳动经历写就的《干校六记》,畅销整个80年代,并被译成多种文字在国外出版。
当年,痛失两位挚爱的亲人后,年近90的她深居简出,读书,翻译,整理钱锺书遗作,以全家人名义成立“好读书奖学金”……
《我们仨》完成于2002年,笔调平淡缓和,文字干净本色,哀而不伤,怨而不怒,一如她的人。我是近乡情怯的那种人,年轻时读《我们仨》,总是泪眼朦胧无法继续。读者都这么难过,“我一个思念我们仨”的作者该有多痛!“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迟迟未动笔,其实可以想见她的爱与哀痛。但,思念终究是藏不住的,她还是写了。
她,一颗玲珑心,对爱情、世事、人生都有自己的见地,豁达又温暖,智慧又通透。
她,走得安静,表示要火化后再发讣告。
她说“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也许,她只是“回家”了。
今夜,月华如水。想念你们仨,静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