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我和未来的莉莉 《1》
过去的我和未来的莉莉 《1》
“我在外面,喝了很多酒。”
多年前,记不起是七、八年前还是八、九年前,我收到莉莉发来的信息。已经过了零点。
对于莉莉竟能说出这种话,我不是很意外。她在北京住了几年,最后还是回到了南宁。那时我正决定离开南宁到上海生活。
除了午夜喝酒,她在北京还学到什么?抽烟,那是一定的。飙车,谈恋爱,跟假冒艺术家、所谓的地下摇滚乐手性交,还有那些叶子、药丸成为她平常的所见所闻。她有尝试过吗?
有没有可能她仅仅学会了喝酒?而且是回到南宁生活后才开始喝第一罐啤酒。由于理想的破灭,向生活妥协后的不甘。有没有可能她还是一个很纯粹的女孩儿,叛逆却有分寸?当年她的样子还不时地在昏暗的记忆中发出微光。
十三岁的时候我和莉莉成了同班同学。每个人上讲台自我介绍,我对她的印象只有头发长和眼睛大。
后来她座位调到我前面,才发现她长得挺好看。只是那个年代的审美仍受港台和日本文化影响。青少年喜欢的女生是瘦瘦的又有活力,留刚过耳的短发,健康的肤色。
皮肤白皙,头发长过肩又有点自然卷,大眼睛透出慵懒与和善,但是她脸上的自信又将靠近她的人无情地隔开。
莉莉家是回国定居的华侨。据说外婆是越南人。她家曾相当有钱,从小接受法语和舞蹈训练,也见过那个年代我们普通人想不到的世面。这些都是与她关系较好的女生闲得发慌时透露的。起初大家不信,后来上英语课老师提问,她的外语功底立即展示出来了。上体育课女生做垫上翻滚,她优美的姿态也赢得那些妒忌心极强的同类们的喝彩。
这些出彩并没有让她成为同学们持续关注的话题。在男生这边,她的美没有得认可。在女生那里,她有一些走得近的同龄女生,却只限于相互抄作业、结伴去卫生间、上课时偷偷分吃一小袋饼干。她不是焦点人物,而且,她那优越的家庭背景已成为了过去。
至于我和莉莉是如何能成为真正的朋友,可能最初是她在作业上有求于我。
那时班上的家庭作业大概有几个版本,我提供其中一个。其他优等生借出作业时喜欢同学们去说好话套近乎还有一系列附加条件。比如我的同桌是班长,他总是让那些借作业的同学保证自习课不能捣乱。学习委员是女生,后来长成了大美女,可是当年的样子很惹人讨厌。每一个借她作业的人都要帮她跑腿,帮收作业、下楼打开水、到校门口买零食等等。莉莉绝对不会给人训,也不可能去恭维别人。开始时,她那一两个还算同伴的女生从别人那里借来作业给她抄。慢慢的,人家也讨厌她的高姿态,开始不太乐意帮她借了。
我那时不太喜欢和人说话,作业写完就放桌上,谁爱拿去就拿去,只要第二天一早放回原处。有一次自习课,为了借作业的事,莉莉的同伴跟她发火了。
“欠你的吗?抄人家作业连张好脸也不给。你不跟我说谢谢也就算了,人家呢?你叫我以后怎么跟她开口!”
我把写完的作业递给她,一句话也没说。莉莉接过本子,一点意外的表情也没有。
“我带回家抄,现在没时间。明早还你。”这是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从此我每天下午把作业写完就递给莉莉,她自习课不必翻笔记做题,悠闲地边吃饼干边听流行歌曲磁带。有一次作业量比较多, 最后一节自习课快结束了我还在草稿纸上计算。莉莉转过身趴在我的桌子上,手递过苏打饼。
“吃不吃?”
“谢谢了,不吃。”
莉莉就一直盯着我写作业。我有些不自在,好在很快也写完了。我把本子合上,推到她面前,她却不拿,转身回去继续听随身听。过了一会儿放学铃声响起,我起身把作业本放到她面前,她拿起来扬一扬塞进书包。
“明天还给你。”
我们建立了一种奇怪的关系,每天写完作业就给她,第二天早晨她还给我,绝不顺手帮我一起交。一开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好像对她有义务。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潜意识里不想看她对别人服软。
这种状态维持了一学期。我写作业,她心安理得地抄。不过她的眼睛里看得出越来越多的温柔。自习课时她听音乐的时间少了一些,时不时回头两分钟看我写作业,给我递苏打饼。有一次她把随身听塞给我。
“你听这首。”
“什么歌?”耳机上还有她的温度。
“相约1999。”
那是我第一次认真听流行音乐。从小爷爷教我革命歌曲,后来家里买了音响,爸妈唱的不是苏联老歌就是八十年代的通俗音乐。在音乐方面,我们家和周围人相差十五年。在这种环境长大,我就对流行歌曲有了偏见。
时常感到我的家人们都是落后于时代的。他们的言行和观念让他们很得体,特别是他们说话逻辑清晰、有礼克制之中给人压迫感。大人们这样固然不错,这些影响加到我身上时产生了奇怪的效果,让我与周围格格不入。特别是搬到南宁后,新城市的陌生感加重了我与现实世界的疏离。
有一回我和新认识的小伙伴到商店买糖果。孩子有自己买东西的方式,把攥在手中发皱的纸币丢在玻璃柜台上,兴高采烈地嚷嚷买这个。而我总是把叠得好好的纸币递过去,面无表情地低声说话。那个商店是个退休老人开的,以前可能也有一官半职。他对我大为赞赏,送了糖果给我,还多余地呵斥我的同伴们嘻嘻哈哈不体面。
对自身言行的认同与焦虑使我总是用回溯的方式来面对一切。在我的世界中,有一个永远已经过去的点,也可以说是一种绝对美好的生活情景,它的存在决定了时间无论如何前进也永远是过去的堕落。现实的一切都是因回不到过去理想生活的无奈和消磨。但是过去绝不是迷梦,在这点上我很早熟。我知道我的每一刻所指向的那个过去是不存在的,是个黑暗的点。它混沌却不空无,只是无法浮现出意识的水面。
于是当我听大人们聚会时唱苏联歌曲,看卡拉OK配乐录像上那些苏联时代生活的画面,既心潮涌动又觉得荒诞。
莉莉开始给我其他磁带,大多数我只是例行公事地听完。唯独有《相约1999》的那盒我欣然接受。可惜莉莉不常带来。
“范晓萱现在已经不怎么流行了。”
这是莉莉的真实一面,也是她的策略。紧跟潮流才能不引人注目地与众不同。她和那些纯粹的追星族不同,他们只追逐放下最热的事物。当年范晓萱还活跃在娱乐圈里,离她转型搞小众还很遥远,可是已经被无情抛弃了。有一天一个同学来借作业,看到我正在听莉莉的随身听,面前摊开的歌词印有范晓萱笑着的头像,想嘲笑我一番又忍住了。
“五块钱一盒卖给你,我有好几个。”
暑假前最后一次到校领学生手册和假期作业,居然会对校园不舍。我很清楚自己在想谁,只是不知道怎样面对这种思念。
同学们领了东西后三五成群地冲出校外,奔向球场、游戏机室、步行街商业区。我迟迟不肯离开,眼看莉莉收拾好了书包,就要跟她的女伴走了。
“这个给你,暑假好好学习,把作业写完借我抄。拜拜。”
她递给我那盒范晓萱的磁带,还有张折得很平整的纸条。打开纸条,是一个电话号码和一行字:
我家电话,晚上十点之前打。
我觉得这是第一个真正的暑假。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