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涯(57)-弦者
崇高,探索世界的行为是崇高的。
这一想法在你的心中扎了根。你认为,只要你去做那崇高的行为,你就能成为埃拉一行那样的英雄。是的,做一个崇高的人吧!你正在做一个英雄的梦。甚至,你相信自己俨然已是一个英雄了,至少,在心灵上是的。
你已经开始想象着要怎么委婉地拒绝漂亮姑娘的表白,想象着要怎么痛斥阿谀之人的对你的奉承。不不不,英雄不应该是这样的,你想了想,觉得英雄要有英雄特有的矜持和孤高——遗世独立、与世无争的是隐士,而英雄就像埃拉一行那样,把世俗的归世俗,事业的归事业。真正的英雄能坦然接受赞美哪怕是阿谀奉承,也能坦然对待自己的三十二个情妇和与她们的爱情——等等,爱情是什么?爱情是想到小姑娘的白屁股然后勃起时的感觉吗?不是,你听弟弟说过,那是只是性欲。嗯,作为英雄,你的性欲也应是崇高的——至少不能再与村姑联系在一起,因为她们是世俗的——你当时这样想。
‘世界是圆的。’爷爷继续讲,‘这是一个很抽象的表达。作为具体几何图形的圆,它的形式是完美的。然而,我们的世界不可能是完美的。在我看来,这里的圆,有一种更抽象的含义——它其实是闭合曲线的典型代表。是的,提起闭合曲线,我们最先想到的肯定是圆。圆是封闭的,如果世界是圆的,那么世界就也是封闭的。封闭,意味着有限。对应地,开放通常与无限联系在一起。而人类的思维,是很难去认知有关无限的概念的。无限,就意味着未知和不确定性。封闭的有限的世界和开放的无限的世界,你们俩更喜欢哪一个呢?其实,喜欢哪个都可以。有些人觉得我们这一族都是浪漫的理想主义者,可我们毕生追求的圆却是封闭的有限的。哈哈,这世界本来就是很复杂的。大家做的是相同的事,动机却不尽相同,有些人是因为责任,有些人是因为兴趣,还有些人可能只是因为无聊到无它事可做而已。
我曾和我的前辈讨论过埃拉一行离乡旅行的最初动机和目的,最后我们觉得,也许并不需要动机,也不需要目的。对于真正的旅行者,旅行的意义不在于到达终点,而在于欣赏旅途中的风景。一旦到达了终点,旅途也就结束了。’
当时爷爷到底是不是这样讲的,你已记不太清了。
因为你当时年少,对这些哲思不感兴趣,你还沉浸在自己关于英雄的幻想中。你心里幻想的是埃拉一行威风帅气的形象,那面孔简直就是升级版的你。你幻想着他(ni)的追随者中应该有六个壮汉、六个美女,个个都是奇人异士。其中有个壮汉念念咒就能让桔子种长成桔子树,还应有个姐姐一秒钟能剥一百个桔子——因为你最喜欢吃桔子,但是不喜欢剥皮。
你隐约也猜到了,爷爷讲这个故事就是要把埃拉一行的信念和梦想传递给你和弟弟。你不会拒绝的,你相信你弟弟也不会拒绝的。或许在成为英雄的路上有着无数的困难,但英雄之路从来都不会是贪图——你这样想着,仿佛自己已经经历过困难的千锤百炼一般。
很多年后——不,仅仅是几年后,你就会嘲笑自己当年的幼稚和天真。但当时,那个年纪,那样的你,意识不到这些。你那时可是坚定地认为自己将是凯旋回到乌托比亚的男人啊!
你甚至也学着埃拉一行提出一个猜想:乌托比亚的小姑娘们必然都是皮肤雪白、模样好看的。皮肤雪白是因为那里毗邻乌鲁图,昼长夜短少光照。模样好看的原因你还没想好——但是小姑娘们必须长得好看,因为你都是大英雄了,喜欢你的小姑娘怎么可能长得难看呢?
‘信念是埃拉一行创造的,但是愿为这一信念付出一生的却不只有埃拉一行这一批人。’爷爷终于继续讲故事,‘在埃拉一行向南出发的同时,克里斯·麦哲伦,乌托比亚时任执政官的女儿,年仅二十岁,带领着她的十二个追随者,向西踏上了探索世界的旅程。如果世界真是圆的,那么只要他们一直向西走,必然能达到圆形大地的另一端,见到那里的乌鲁图。反过来,只要见到了西方的乌鲁图,基本就能确定乌鲁图的形状是封闭的,如果西方乌鲁图与东方乌鲁图是对称的弧线,那么基本上就可以肯定乌鲁图在整体上是圆形。
根据行走路线的差异,埃拉一行那支队伍被称为弧派,克里斯·麦哲伦的这支队伍被称为弦者。如果世界是封闭的,弦者的验圆方法不如弧派严谨,但其路程却必然更近——如果排除其他因素,弦者必然比弧派更早到达世界的另一端。’
你当时心想,如果这个克里斯在到达另一端后就转为弧派,然后再向北走率先回到乌托比亚当大英雄岂不美哉?
‘与弧派相比,弦者的队伍无疑是非常稚嫩的。尤其是队伍的发起者和名义上的领袖,克里斯·麦哲伦,更是毫无远行的经验。虽然埃拉一行也是二十岁就离开家乡,但人们并不认为克里斯有像埃拉一行那样的天才。没有人知道克里斯究竟在想什么,人们唯一知道的是,她做了,她真的勇敢去做了。当群众们还在为假说而欢呼时,她已经踏上了寻找真理的路途。
一行十三人,乘坐着巨大的飞艇,带着精良的装备和充足的物资,信心满满地踏上探索世界的旅程。他们自认为做好了迎接一切困难的准备,然而,真正的困难总是在未做准备的环节发生——或者说,正是因为缺乏相应的准备,才导致了困难的产生。
在乌托比亚的科技面前,路上大部分的艰险都被克服了。然而,这世界实在太大了,他们的要走的路实在太长了——出发后的第三十年,他们的飞艇被雷电击毁——这并不是因为他们不小心,而实在是因为那里的气候太诡异。传说,他们同时遭遇了晴空霹雳和球状闪电。
所幸,飞艇上有足够强大的应急逃生措施,当他们降落地面并相互联络后确认只损失了三个人。
此时,他们不得不重新考虑一下未来的前景。毫无疑问,既然选择了这条道路,那么他们就不可能沿原路回到乌托比亚。但更加毫无疑问的是,前路漫漫,肯定有比这次更凶险、更难以预防的未知危险在等着他们。
他们也没幻想着凭一艘飞艇就能到达彼岸。
在原本的计划中,他们将暂时以飞艇为移动基地,在一百五十年内把队伍人数扩大一百倍以上,同时,在第七十年到第一百五十年间发展出一只庞大的舰队。等待适当的或者必要的时机,舰队将进行分裂,分裂后的最小单位为一艘飞艇十三个人,各单位选择不同的路线向西进发,如此循环——这样可以最大程度地减少因极端情况而造成的损失确保弦者们不会全军覆没,并且,十三人的最小规模也足够传承和发挥他们乌托比亚的科技力量。
据说,乌托比亚人的平均寿命在二百岁左右。他们在二十岁到一百八十岁皆可视为壮年。对于人脑的研究和开发使得他们的知识传递效率极高。
因此,以上设想是完全有可能行得通的。
但是,这次意外完全打破了他们的计划。弦者队伍只剩下三十二个人了,其中包括八个年仅十岁的小孩。在大部分物资和装备都损毁后,这些人要想再重新建造一艘同等科技水平的飞艇可能至少需要再发展五十年以上的时间——并且,这些人不能分开,因为分开后组织内无法建立精细的分工,科技的优势便无法体现。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讲,他们又必须分开。因为,在缺乏飞艇保护的情况下,也许下一年,也许下一个月,他们就有可能遇到足以使他们团灭的危机。这些危机,可能来自自然界,也可能来自路途上遭遇的其他文明。
如果分开,最后的弦者可能灭亡的更晚——但也只是更晚一些而已。他们这群人,并没有埃拉一行那样强大的个体力量,分头上路也早晚是死路一条。最好的结局,可能是融入当地文明度过余生,如果运气够好,可能他们还会继续在当地繁衍后代、发展壮大——但他们还会再向西方前进吗?不会了,一旦在土地上扎了跟,他们就不再是弦者了。’
讲到这里,爷爷停下来,剥了个桔子。你对这个细节记得很清楚。
‘爷爷,那到最后,危机解决了吗?应该是解决了吧,要不然你也不会讲这个故事了。’你很急切,你对这个故事着迷,你对来自乌托比亚的弦者着迷。他们的普通人都能活两百岁,他们有巨大的飞艇,先进的科技。他们即使不修炼武功也敢去探索世界,而这些,都和那些你也曾经认为无用的知识有关。略一思索,你终于肯定,爷爷也是弦者,你就对弦者这个群体更加向往和着迷了。
‘危机的解决,和埃拉一行有关。’这是你弟弟的话语。
‘啊,确实和埃拉一行有关,要不我们怎么称它为先祖呢?’爷爷把剥好的桔子分成两半,分给了你和弟弟,继续往下讲,‘危机,是被克里斯的儿子,时年二十九岁的一行·麦哲伦所解决的。他把埃拉一行的修炼功法贡献了出来。这一修行方法,在一定程度上让他们摆脱了对科技的重度依赖。据传,弦者们艰难前行了七年才到达一个人类文明的聚落,他们在那里集体休整了一年后又重新出发。重新出发时,队伍分成了六支。最大的那支由一行和克里斯率领,队伍中还包括了另外四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和一个七岁的小孩,三男四女共七人。最小的队伍仅一男一女两人。
故事讲到这里就结束了。而弦者的历史仍在继续。
现在,历史的车轮走到了我的这里。没错,我也是一名弦者。到现在,关于弦者和埃拉一行的故事在口口相传中可能与真实的历史相去甚远。但有些成文的历史却是被完整无误地传递了下来。
那是在克里斯他们的休整期间,三十二位贤者们共同商讨制定的弦者行动纲领,一共三条:
一、 向西前进;
二、 发展队伍;
三、 传承信念。
每条纲领下,又有具体的行事准则,比如第一纲第一条,如无必要,不做停留。’
‘第二纲第一条是不是非我子嗣,亦可为弦者?’你弟弟问。他就是这样一根人,思维永远比你快几拍。你还在纠结着为什么一行·麦哲伦会有埃拉一行的修炼功法,纠结着哪些细节是真实历史,哪些是讹传的故事时,他已经在考虑现实问题了。
真实的、完整的历史就好比那蔓延天际的乌鲁图,你永远无法看清它的每一个细节,你所看到的只是它一部分的、模糊不清的样子。聪明的人,能像埃拉一行那样,根据一部分的乌鲁图推测整体的轮廓。毫无疑问,你弟弟肯定是这种人。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爷爷说,‘弦者的队伍发展到现在,可能非乌托比亚人更多,我也不是乌托比亚人。但是,一旦加入弦者队伍,大家就是同一族人了。因为,弦者是不能回头的,踏上这条路,便意味着要放弃几乎所有原有的社会关系。弦者的队伍,是不容投机取巧的。所以,能成为弦者的人,要么是真正放得下拿得起的心性超绝之人,要么,就像你们——贾铭、贾仁,你们俩愿意成为弦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