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冬雪

2023-12-29  本文已影响0人  匀尔

冬天,大雪降临,天气特别冷时,母亲把生得火炉旺旺的。午饭是烧烤洋芋加咸菜,还有在土炕里埋烧的铝盒烤馍,方块烤馍里卷着胡麻油和苦豆粉,那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烤馍。

母亲喜欢烙油馅饼馍,从瓦缸里捞出咸白菜,用清水淘一下,汲干水分,切碎,加入葱花,然后倒在油锅里炒热,被淘汲过水的咸菜多了香味少了咸味,冬雪天时最喜欢吃。

母亲说,咸菜要少吃的,吃多了口渴。她怕我一会又偷偷喝凉水,凉水喝多了肚子疼。可是我看见母亲也会喝凉水,她说温水不解渴。后来知道,那时的农人干活累了都是喝凉水的。

大雪纷纷扬扬,心情是多么快乐。

我拿起扫帚,躬身闭气,左右摆动,一口气扫到大门口才大喘气深呼吸。回身一看,一条扫出的弯曲的小路已静静地如长蛇睡在院子里。

雪的世界格外宁静。

刮北风的时候,北风夹杂着雪花,刺骨的寒冷。晚上关门时,会感到一股寒气带着冰冷的雪粒,从门缝边吹进来,不由得会让人打个寒战。这时我会用最快的速度把门关上,像小猫一样一下子窜到炕上,盖上被子。热炕的暖,从脚下暖遍全身。母亲在黑夜里煨炕的时候,我手里捏着半昏半暗的,总是灭了用手抖抖又亮了的手电筒为母亲照亮。

母亲总是爱一个人坐在炕头边想着心思。母亲经常咳嗽,每到夜晚咳嗽就会加重。有时候她一个人默默地坐很长时间,有时候她会对我说很多很多话,我似听非听,很多时候我会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雪停了,推开院门,门口就会看到狼的爪印,一道梅花爪印伸向雪野。顺着爪印可以一直跟踪到兰宜路309国道。常有村里的猎人背着猎枪在雪地转,我会跟上去,那条梅花爪印是猎人指给我的。还有狐狸的爪印,兔子的脚印。而猎人就是在跟踪兔子的脚印,寻找狩猎的机会。我那时还小,但是每看见猎人背着的褡裢上耷拉着血淋淋的兔子,还有他的屁股在雪地里晃动时,我心里就不由得难过。那只被猎人猎杀的兔子的眼睛好像一直盯着我看,到现在都能想起野兔耷拉着头的一双眼睛。

我想起了雪夜中的兔子,它的同伴突然离去,它孤独地在白皑皑的雪地里无处藏身,不知怎么能熬过一个雪夜。

母亲在洗刷锅灶碗筷时,她回头看着我说,兔子比人活得更艰难,都是生命,雪地里吃一口都难,还有逃避猎人追捕。

水泥盘的锅头边缘,被母亲擦抹得油光油亮。她拿着刃片,一点一点地扣粘在案板上的面点,被扣下的面碎末,她会撒在鸡食里。案板墙壁钉扣上横隔的木板上面放着小坛子,小瓦罐。母亲会一个一个小心地拿下来,一个一个地用抹布擦一遍,然后再小心地放上去。整个厨房会被母亲收拾得干干净净。

母亲干活有着超长的耐心,后来我想起小时候的厨房里她不停忙碌的身影,我终于理解了母亲所拥有的耐心,那是一种享受,五十岁的她,忘乎所以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那是一种快乐。直到我也将近到了这个年纪,我才更真切地体会到母亲的世界。

母亲的咳嗽有了年成了,在我有记忆的时候,母亲就一直咳嗽。她的咳嗽伴随了我多半生。

我记得母亲一旦感冒就吃两粒四环素,一片安乃近。感冒会马上好了,不太严重时就吃两片阿司匹林。肠胃不舒服就吃两片土霉素。这是那个年代,农村最好的治疗感冒、消炎类药。

对于咳嗽,母亲依赖了一种药,甘草片。后来我在读中学时,发现有了新药,咳特灵。咳特灵在那时是比其他药稍微贵点的。起初服用咳特灵,效果还是蛮好的,后来,就不怎么有效果了。急支糖浆有时还能起到一定缓解作用的。那些年,只有几片西药片的概念,中药就没有吃过,也没有中医大夫,依赖的是乡村保健员。

母亲的咳嗽一直不见好转。她咳嗽也是有时间节律的。春秋咳,冬天也咳。但是咳得最厉害的还是春天。一到草木发芽时节,西北的风头高于地面,刮起风来,寒凉之气直往人背心钻。这个时节,凡是经常咳嗽的人就会爆发式地引发,咳得不能停止。

半夜,我常常被母亲的咳嗽声吵醒,我有时候感觉母亲急促的咳嗽会把五脏六腑都能给咳出来。但那一种急促的咳嗽过后,却会异样地安静下来,母亲会安静地睡会儿。

天未亮,母亲就起来开始忙家务活了。我总是想,母亲的瞌睡都哪里去了。我半睡半醒间就听到院子里扫雪的声音。母亲并不像我只扫除一条弯曲的小路来,而是整个院子一处不留地扫。当我起来时,已经堆着好几堆雪了,院子又落了薄薄的一层。

树上的麻雀不见一个,我站在院子里发呆,母亲就叫他回屋里去,生怕他被冻感冒。母亲背篼里揽来了半背篼牛粪和麦衣草,炕洞口冒出了灰色的浓烟。母亲半跪在炕洞口,用粗糙的双手向里抛着柴衣,边抛边用长长的推耙向炕内推牛粪疙瘩,那炕是满炕的热。

在冰雪寒冬,热炕就是宝。

我也学着填过几次暖炕,但都是一处热,一处凉,母亲就会去用木耙推几下,很快就热了。

给母亲去买药,也会有走雪夜的时候。

有一次,母亲的咳嗽病又犯了,咳嗽得厉害,家里的药吃完了。买药要步行走五六里的便民诊所。天也快黑了,但是母亲坚决不让我去。波尔对母亲说,我都大少年了,一路小跑,很快就回来了。母亲执拗不过我,最后同意了。我把钱装在兜里,穿上秋鞋,飞出了门。碎粒的雪花打着我的脸,我一路小跑,停一会,喘口气,接着又跑。

出了村子的西头,一直向西南,我记得那时,我有那么一阵快速的长跑,一定比兔子跑得快。当我买上止咳药时,夜幕已经降临了。雪仿佛大了起来,有一阵子,北风刮得很猛烈。但是我身上有汗,一点也不感觉冷。我已经没有了小时候的恐惧,我已经是一个少年了。茫茫雪野,我踏上了回家的路,点也不感觉到害怕。

一个人在雪地里,快步地走着,一阵迎面的北风吹来,雪花扑上脸来,带着冰刺的寒冷。天完全黑了,但是雪地一片白。人在夜间走路,走的时间长了,就不会感觉夜黑。眼睛对黑夜会有一个适应的过程。我尽量地看着路的前方,我担心被迷路,路已经被雪覆盖,路上的脚印也被覆盖。有好几次走着走着,我就掉到路边的深坎里了。摔倒在雪地,但不会感觉到疼。摔倒,爬起,又摔倒,最后不管粘在身上的雪,只管往前走。

心里担心母亲在家着急,我加快脚步,但是雪下得太大了,路上的雪太厚了,北风吹成的雪坎,像小山丘,一不小心就会撞进去,掉到里面半个身子会被雪掩埋。几次摔进雪坑,我不敢太贸然快步前进,我放慢脚步,几乎是用脚尖推着雪,探着路,这样坚持了好一阵子。风渐渐小了,最后整个旷野没有一丝风。

我实在走累了,停下来喘着粗气。额头上的汗水和雪水一起在我脸上划出几道河流。我抖了抖身上的雪,想站在原地安静一会,稍歇一会。急促的喘息声平静了下来,耳际似乎传来了遥远的声音,对,是寂静的雪声,还有母亲的咳嗽声。

没有风的雪花,变成了鹅毛,落在脸上是大片的湿润。此刻,我站在茫茫雪夜,四野空无一人,我听着雪的声音,来自天地间的声音。尽管我在黑夜中,但雪地的白,照亮着我前行的路。眼前朦胧的大片雪花,依然纷纷扬扬往下落,她们像是行走了万里路,困倦了,将我团团围住,将我一人留在雪路,要跟我倾诉路途的疲惫。

它们是来自同一只手的创造,从天空飘落的时候,它们看似无处着落,散乱无序、不知所措地游荡,但最终却向着同一个方向,轻轻地碰触,轻轻地落地无声。一朵,一片,无休无止,她们是大地的雪被。

雪夜,无声,有声,寂静,呼吸。脚下咯吱咯吱的响声。我要大步向前了。

隐若现,踏着雪地发出吱吱的声音,像是走在无垠的冰海上。乡村的大路越来越清晰可见了,这时候我身心完全舒展了,因为我已经到家门了。大门还敞开着,北上房的门帘搭在门上,灯泡发出的亮光,从门里射出来,像露天电影照射银幕的光镜,照亮了半个院子,我抖抖身上的雪,喊道,妈,我回来了。母亲是着急了,担心我一个人走夜路危险,我心里想,母亲一定是担心我会遇到狼。“馍馍刚烙出来,趁热吃。”母亲一边说一边不停地咳嗽着。我抖着衣服上的雪,忙掏出药,倒水,让母亲赶快吃上。

我拿个小凳子,坐在火炉旁烤火,并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习惯,火炉是冬天的一团火。此时我发现,母亲早已熬了一杯茶,茶罐里刚又倒上清水,炉盖上发出咯嘣的弹跳水珠,那是红红的炉盖上,铝罐底下有刚才倒水遗留的水珠顺着罐壁滑下来,发出了水与火碰撞的爆裂声。

从小我就喝上了罐罐茶。父亲时常熬罐罐茶。夏天父亲会用一个煤油炉,点燃灯芯,那灯芯有五六个,形成一个花蕊圆,点燃后五六朵火星发出蓝色紫色的火苗,罐罐里的砖茶味和煤油味迎面扑来,形成一种烟火心事的情景。但我总是喜欢喝父亲喝淡了的茶水,连同煤油的味道都渐渐喜欢上了。父亲早晨起来,总是盘膝坐在炕上的小方桌前,灌灌茶成了他的喜好。我就是不明白,父亲是在城里工作,怎么就喜欢上了罐罐茶呢?

那时候的茶主要是粗茶,是粗砖块茶,细茶是很少的。那个年代,能喝上罐罐茶就已经雅兴了。而那个煤油炉就是父亲在单位一直喝茶的小油炉,父亲退休后他把那宝贝当纪念带回了家。父亲退休后,因每天有罐罐茶,生活也很滋味。

十年后,我就开始喝上父亲的茶炉。但是母亲对这件事并不是表现出很大方,她说,这是你父亲的作念,我包起来放好,别让你糟蹋了。母亲真包装了,藏在柜子里了。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母亲最后说了实话,煤油太贵了。

但我有罐罐茶瘾,母亲开始时是不让我喝浓茶,后来也不再阻止。买药回来得太晚,又走了很长的雪路,母亲做好了吃的,早就为我准备了罐罐茶。是的,罐罐茶。只听吕壶的水发出伤感的歌声,壶嘴冒着热气,罐罐里的茶叶翻滚着如同海浪。

母亲说,茶叶怕是下得多了,喝的时候,苦了就加点红糖。

浓浓的茶冒着热气,混合着滑下的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擦了擦头发梢上滴着的雪水。雪水又流了下来。那茶带着特有的清香,喝在嘴里往下咽时,雪水总是模糊我的眼睛。

雪水掉进浓浓的茶里,有一瞬,母亲看到了,她拿起开水壶,忙往茶罐里添水。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海浪翻滚的声音,溢出的茶沫在炉盖上滚着豆豆打转,最后消于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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