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乐

2023-12-21  本文已影响0人  唐风汉韵1970

“这是爸爸,爸——爸,乖——叫爸爸。” 奶奶抱着乐乐,指着墙上大幅结婚照片。乐乐“哇”一声哭了。

乐乐不明白爸爸为什么挂在墙上,一天到晚不见他们下来干活,也从来没有给他和奶奶盛过一次饭。为什么睦睦的爸爸就能天天在家里,吃饭时都是爸爸盛好饭菜,小碗小碟子地摆在睦睦面前。嘉禾的爸爸经常牵着嘉禾大街上玩,有时还把嘉禾高高举起架在他自己脖子上。嘉禾骑着爸爸的脖子两根胖藕似的小腿在爸爸脖子两边蹬车儿似的倒腾没完,笑声几乎能扯下天上的云。

乐乐想让爸爸和睦睦爸爸一样盛好饭菜,和睦睦爸爸一样给自己摆好小碗小碟,和睦睦爸爸一样喊一声“开始——”然后和他比赛谁吃得更快更干净,他更想让爸爸也把自己高高举起来架在脖子上,然后他也像嘉禾一样两根小腿儿在爸爸胸前蹬自行车儿。可是爸爸成天躲在墙上相框里不下来,既不给他盛饭菜,不给他摆小碗小碟,不和他比赛,也不牵他手逛街,更别提架在脖子上骑大马。

乐乐不高兴,所以不管奶奶怎么教怎么哄,乐乐就是不叫墙上那个人爸爸。有几回奶奶抱着乐乐玩,乐乐顺着奶奶怀抱往上爬,他想自己爬到奶奶脖子上,像嘉禾骑在爸爸脖子上一样。可他怎么也爬不上去,反把奶奶衣服蹬得不像样子。奶奶被他弄烦了,一边整理衣裳,一边揪他摁他让他消停会儿。可他就是想爬到奶奶的脖子上,就不停地在奶奶怀里乱扑腾,奶奶嘟囔着骂着,两条胳膊蛇一样把乐乐缠得更紧。

乐乐满头汗,可他挣不开蛇的缠绕,只能哭。

“哭!就知道个哭!”奶奶急了,把他墩了地上,还高高地举起巴掌。

他哭得更紧了,哭着在地上打起了滚儿,奶奶怎么哄都哄不起来,最后急得奶奶一屁股坐在地上:“小祖宗,俺这辈子造的什么罪……”

奶奶最终也不知道乐乐为啥哭,有人说可能小孩子闹觉,有人说可能饿了,也有人摸摸乐乐的额头摁摁乐乐的肚子……

该使的法子都使了,乐乐还是哭个不停,比刚才哭得更凶。奶奶没办法,只好抱进了村卫生室。

乐乐哭得更厉害了,医生一阵子忙活也没发现乐乐哪里不正常。

“烧张邮票,或者贴张《夜哭郎》试试吧?”

第二天乐乐看到嘉禾后又想起了哭。奶奶急得团团转:“邮票烧了,《夜哭郎》也贴了,这祖宗又哭他奶奶个X!”

还是嘉禾的爸爸发现了什么,他从奶奶怀里接过乐乐:“举高高,咱举高高……”抱着哄着,高高举起,最后把乐乐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乐乐马上就不哭了,他学着嘉禾的样子两根小腿蹬起了自行车儿。嘉禾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小手不停地打着爸爸。

奶奶这才明白,她一边哄着嘉禾,一边接过乐乐架在自己脖子上:“活祖宗,你简直就是活祖宗……”

打扮入时的女人把乐乐搂在怀里,搂得那么紧,好像丢了的宝贝刚刚找回一般,脖颈紧贴着脖颈,脸贴着脸,嘴唇暴雨般倾泻乐乐脸上,那一颗颗雨点黄豆粒子一样饱满,铜钱一样有力。乐乐使着劲儿挣脱,大哭着挣脱。

“叫妈妈,乐乐,叫妈妈!”骤雨初歇的空儿,女人一叠声催着乐乐。

乐乐知道她是妈妈,挂在墙上结婚相框里的妈妈。去年也是这个时候——乐乐记得很清楚,空中零星地炸响鞭炮,街上野起追赶的孩子,她回来了,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一见他就扔下包搂在怀里,嘴唇印他脸上像饿急了的母鸡疯狂地啄米。

乐乐不想叫妈妈,他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女人从包里拿出花花绿绿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往乐乐手里塞。

“我是妈妈,乐乐,我是妈妈啊!”那女人一边塞,一边一叠声地催,塞得几乎只一堆花绿,倒遮住了乐乐。

乐乐哭得更狠了。

女人像受了很大的委屈,乐乐起哭她越催,一句紧似一句,声嗓也一句比一句高,话音儿带着哭腔,她搂着乐乐不停摇晃,边摇边喊,边喊边摇。

奶奶弯下腰,柔声细语哄着乐乐:“她是妈妈呀,乐乐。乐乐乖,叫妈妈!”

奶奶笑了,又哭了,眼里含着泪,满脸笑花。

乐乐知道她是妈妈,可他又不明白妈妈不是在奶奶怀里吗,乐乐晚上乐乐闹觉时,奶奶常把干瘪的乳房塞他嘴里:“乖乐乐,好孙儿,喝妈妈……”

“乐乐,过来,你爸爸给你说话呢,快来叫爸爸!”乐乐玩得正欢,奶奶拿着手机喊。乐乐不动,奶奶再喊,他就远远地跑开,有时候,奶奶会赶上他,像拎一只小鸡,催着乐乐说话,乐乐不说话,只是哭。他实在弄不明白,那墙上的爸爸和妈妈什么时候又跑到了电话里,那么大的人是怎么藏到这小小的手机里呢?他害怕哪一天,自己也会像爸爸妈妈一样,藏到这小小的手机里。

手机里一直传来“乐乐”的叫声,奶奶把手机给他,他不敢拿,什么也不敢说,只是吓得哭。

后来,他慢慢地知道了,当那两人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到这个家,当那个照片上的女人紧紧地搂着他想哭又想笑的时候,年就到了。

乐乐一直以为,爷爷奶奶加上他,就是他整个的家。

那个天天搂着自己睡觉,把干瘪的乳房塞他嘴里哄着入睡的奶奶就是妈妈。当那个年轻的女人紧紧地搂住自己的时候,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害怕和抗拒。他咧着嘴要哭,挣着身子找奶奶,奶奶笑了,又突然哭了。

年很快就跑远了,那两个人又不见了.乐乐知道他们准又藏进照片里钻到了电话里。

爷爷成天忙着地里的活儿,除了干活,就是闷着头把羊牵进牵出,好不容易乐乐看着他坐下来了,凑到他跟前,爷爷又总是抽着呛得人无法喘气的烟卷儿。有时爷爷把他揽在怀里,粗糙的大手好像长满刺。爷爷一遍又一遍地摸着他的脸蛋,却又不说什么,只是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息,那长长短短的叹息填满了黑黑白白的日子。

和爷爷相反,奶奶在厨房里做着饭,也会不时地叫他,叫上三两声,如果还听不到他的应答,奶奶就会急急地从厨房里出来找他,丢了魂似的。奶奶就像鸡窝里那只抱窝的老母鸡,恨不得分分秒秒都把他罩在翅膀底下。

四岁那年,乐乐因为淘气撞伤了额头,在额头的正上方留下了浅浅的疤。

“小祖宗,你可给俺省省心,这不是要了俺老命啊!”奶奶搂着他哭,好像自己做下了什么无法原谅的过错。乐乐不明白,自己都不疼了,奶奶为什么还哭呢?

“狗日的,他要敢混蛋……”爷爷生气了,嘴里狠狠地骂着爸爸,奶奶听着爷爷的骂声,脸色好像安稳了下来。乐乐更不明白,这事怎么又扯了爸爸呢,为什么爷爷一骂爸爸,奶奶就一下子安稳下来呢?

过年的时候,妈妈搂着乐乐,一看到额头上的伤痕,脸一下子阴得拧出满把水来,嘴里三三两两地说着什么,奶奶像犯了错误的小孩,嘴里嗫嚅着,什么也不敢说。

吃饭的时候,爸爸头几乎埋到饭碗里,低低地说了一句:“孩子小,得看紧……”爷爷“叭”地把碗摔了地上,“狗日的玩意儿,滚——!”

奶奶一点东西也没吃,泪水一滴一滴地掉在碗里。

“奶奶——”乐乐害怕地晃着奶奶的手,奶奶把乐乐紧紧地搂在怀里,好像稍一松开就会找不到似的。

“乐乐太难管了,经常和别的孩子打架,您得管严点。”奶奶每次骑着电动车去接乐乐的时候,幼儿园的阿姨都会告状。奶奶陪着笑脸,一次次地给另一个家长赔不是,然后转过身怯怯地对老师说:“您费心了。”

“二子,乐乐眼看就该上小学了,要不,你给他爸爸打个电话吧?”也许,大姨觉得我说话还有点分量,给我打电话诉苦。

我也觉得应该给表弟打电话说说乐乐的事情了。

“你们两口子没黑没白地干,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当然为了乐乐啊,趁他还小,我们两口子不扎下身子挣钱,不拼命地挣钱,怎么供他吃喝,供他上学啊。”

“挣钱是没错,可当爹娘的眼里可不能光看到钱,孩子这个时候最需要什么,你们当父母的也知道吗?”

“所以我们得拼命干啊,给他买最好的玩具,给他买最好看的衣服,给他足够的零花钱,绝不让孩子在别人面前丢份。去年幼儿园的老师说学英语,我们二话没说托人给他买了点读机。”

我无语,就像打出去的巴掌反而打在自己脸上。

“就这些?孩子缺的可不是这个……”直到今天,我才发现,自己的嘴原来很笨。

“不光这些啊,二哥,趁着乐乐小,你姨和姨父身体还行,我们得好好挣钱,家里的老房子该重盖了吧,你看咱这村哪家不是崭新的房子?满大街上大大小小的车,人家都有了,咱也得给乐乐准备买一辆车吧,什么事都得早打算,等到他个子一长,该找媳妇了,家里什么也没整下,那我这当爹娘的,有什么脸面对儿子?”

我本来是想拿着当哥的样子聊几句孩子的成长和教育呢,想提醒他们平时多与孩子交流把眼光放得长远一点呢,可这时候,我又能说什么呢?

刚刚六岁的乐乐,人家当爹妈的已经开始准备给他盖新房买汽车,开始为乐乐大了娶媳妇做准备了,这还不算长远吗,我一时语塞。

“过年的时候,我们见面再说吧。”

“好吧,过年的时候,回家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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