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逼疯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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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十点，大地像被涂了一层厚厚的浓墨，暗沉压抑，远处天际有闪电不时亮了又迅速暗了下去。刘俊坐在驾驶座上，看着远方问，一会儿会下雨吗？蔡眉抬头看了眼天边，眉毛抖了抖回答，不会，刚才出门时我查了天气预报，今天没雨。说完，两人一起看着正前方。正前方是闪着红光的几个大字“沣东市实验中学”，实验中学的大门是可以活动的铁栅栏，可以看到里面的三幢教学楼里灯火辉煌。
大门口还有像刘骏和蔡眉一样等着的家长，几分钟时间校门口的小广场成了停车场。现在的家长在孩子身上舍得付出，虽然实验中学是封闭学校，但很多家长为了孩子有个好的睡眠，想各种理由办了走读证，离家远点的不惜在学校周边租房，学校周围的房租比市里高了二千，就是这样还是一房难求。听女儿刘豪说，她们班升入高三后，大多同学都准备租房。好在，蔡眉家离学校不远，虽然距离不远，从初一开始到高三，早上六点送，晚上十点多接，已经整整五年了，一千五百多个日子了，春夏秋冬风雨无阻，接送功夫很深。
十点二十整，下课铃声响了，校园里开始沸腾起来。蔡眉挤到大门口，伸长脖子看。八分钟后，刘豪背着书包出来了，一见蔡眉，惊讶地问，妈，你来接我？我爸呢？走，上车说。蔡眉挽着刘豪的胳膊挤出人群。刘豪还没过十七岁生日，个头已经窜到一米七三，衬托得一米六二的蔡眉特别矮小。母女俩上了车，刘骏调转车头向东驶去。爸，方向错了，您老人家不记得咱家在哪个方向了？因为明天中午开完大会开始放暑假，虽然准高三的暑假只有十五天，刘豪的心情还是少有的高兴，一改以往上了车蔫呼呼瘫坐的状态。
蔡眉咳了两声，清理了一下喉咙说，宝贝，妈妈和你商量一件事，省城有一个补课机构，补课效果特别好，明天开课，咱们必须连夜赶过去……妈——。刘豪拖长声音打断蔡眉的话。您这是商量吗？你这是通知！我们还没放假，我们老师说了，任何人不能请假，必须坚持到明天中午。明天中午就放假，还要开个大会，我已经打听过了，明天的课上不下啥样，咱们先走，让你小叔明天去解决，你小叔不是跟你们的年级组长是同学吗？您……您……您厉害。刘豪说完这一句，再没发过一个声音，车里静悄悄的，只有轮胎滚过地面的沙沙声。
夜里二点，蔡眉一家住进了提前租好的两居室，都没洗直接上床睡觉。在家，蔡眉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今天刘豪好像是为了让蔡眉不舒服，一进门，一言不发进了正对门的卧室，并且甩上了门，三分钟后灯熄了。蔡眉看看关了的房间门，又低头看了眼时间，距离明天补课时间不足六个小时了。她快步来到洗手间，拉出了准备洗澡的刘骏。刘骏抗议，开了一路车，身上黏糊糊的，难受死了。忍忍，小豪睡了，房子这么小，洗澡动静多大。夫妻俩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身上太难受了。
早上六点半，闹铃一响，蔡眉马上爬起来，经过刘豪房间时屏住呼吸听了听，刘豪呼吸绵长，她轻手轻脚进了厨房，轻轻关上厨房门，拿出肉菜开始操作。菜肉馒头都是昨天在家买好洗净密封的，刚来第一天，必须提前谋划，刘豪高三了，就剩这最后一年，也是关键一年，马虎不得。半小时后，早饭就绪，蔡眉先叫刘骏起床，收拾自己。等刘骏出了洗手间，她卡着时间七点十分叫刘豪。刘豪洗漱吃饭一共用时二十分钟，等刘豪吃完饭下楼，刘骏已经发好车等在楼门口，父女两一路向南，十五分钟后到达补习班。补习班开课时间是八点整，蔡眉的说法是早到十五分钟，抢个前排位置，提前做好上课准备，课堂状态进入快，效率才会高，效果才会好。
刘骏送刘豪回来问，人怎么那么多？整间教室都坐满了，过道里都是学生，少说也有一百人吧？一共一百二十人。啥，这么多人，效果能好吗？刘骏有些吃惊。因为口碑好，人都是慕名而来的。那么，学费呢？刘骏喝了口水继续问。一天1200元。这么贵，超过刘豪去年暑假的小班补课了。不是一个档次，这个班不但贵，还特别牛掰，你知道学费什么时候交的吗？蔡眉没等刘骏回答继续说下去，五一以前就交学费定人数，如果放假再交，门都进不去。这个世界疯了，刘骏感慨。
中午十二点二十，刘骏接回来了刘豪，饭菜已经上了桌，温度适合正好能入口。一家三口吃着饭，蔡眉问刘豪感觉。刘豪说，老师上得真快，从没见过这样上课的，嘴巴不停手不停，一上午板书了十二黑板，上了我们一周的量，一刻都不能走神，稍不留神，三行板书过去了。感觉能跟上吗？有点吃力。没事，刚开始，适应适应就好了。
刘豪中午睡觉起来，又被刘骏按时送达。因为刘豪这个补课，刘骏蔡眉夫妻俩都请了十五天假。下午刘豪回来已经七点半了，吃完饭即将八点。刘豪打开了电视机，毫无悬念是综艺，有汪苏泷，有郭麒麟。蔡眉原来一直喜欢这两个口碑很好的小伙子，但现在，因为刘豪总是看二人的节目，蔡眉现在一点都不喜欢汪苏泷和郭麒麟。蔡眉看着刘豪的动作刚准备开口，刘骏摆摆手小声说，稍微放松一下。蔡眉静了一下气，几秒后说，刘豪你是啥安排？不是准备一晚上都看电视吧？不知电视里的郭麒麟说了一个什么梗，刘豪笑得前仰后合，没有注意到蔡眉的语气说，今天的作业就是整理一天的笔记，要上传检查，我就看二十分钟。蔡眉看了一下时间，七点五十八。
洗完碗的蔡眉坐在沙发上，一会看一下时间，一会看一下时间，再看看屏幕上的汪苏泷和郭麒麟，越看越讨厌。终于八点十八了。蔡眉一个箭步上去直接拔了电视插头。妈，你干啥呀？等人家把一句话说完不行吗？不行，刘豪你看看时间，是你自己说的二十分钟吧，一分都没少。刘豪带着劲扔下遥控器进了房间。一个小时后，蔡眉推开门问，宝贝完了吗？喝口水。半小时后，蔡眉又进去了说，累吗？宝贝，休息一下。刘豪翻了个白眼说，妈您怕我玩手机明说，您累吗？刘豪的笔记一直整理到晚上十二点十分。蔡眉也一直等到十二点十分。等刘豪洗漱完，马上送上补脑子的药粒。妈，这次又是什么？补脑素，增强DHA。有用吗？一定有用，国产一瓶一百多点，我这个是原装进口的，五百多呢，能没有用吗？刘豪摇摇头，干吞了。累得趴到床上，没出两分钟，睡着了。蔡眉看着有些心疼，几秒后自言自语，宝贝，再辛苦一年就不会这么累了，转身也干吞了一片氯硝西泮，六元一百片。不知道什么原因，刘豪一搬进高三教室，班主任老师在班级群发了长长一大段关于备课高考的信息后，她的睡眠就开始成了问题，躺在床上高考两个字一直在面前飞。
第二天早餐桌上，蔡眉说，宝贝，商量个事？妈，您不要叫宝贝，一叫宝贝，我就有一种您准备算计我的感觉。您说，商量啥？你看，昨天晚上你作业做到十二点多，多影响睡眠，要不这样，中午你别回家吃饭了，你爸给你送过去，这样就可以节省半小时，你可以在教室里做作业。妈，我中午想回家，教室没法躺着睡觉，坐的时间长了，腰疼。你就克服一下，好好辛苦一年，明年现在咱就舒服了。妈——……别说了，就这样定了。
刘豪中午不回家吃饭，蔡眉时间多了，不停翻看补课群，老师发了几份优秀作业，并且补充了一句话，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优秀作业里没有刘豪的名字。蔡眉在中午一点打通了老师的电话，老师，刘豪咋样？女孩很刻苦，就是底子有点薄，感觉跟得有点吃力，我建议转小班可能效果会好一些……整整一个下午，蔡眉没心思干任何事，一直想老师的话。
吃晚饭时，蔡眉开口了，刘豪，上了两天了，感觉咋样？不咋样，老师拓展太厉害，有的公式我都没听过，可别的同学都会应用，妈，要不咱们去小班……不行！刘豪还没说完，蔡眉大声尖利地打断了，小班老师哪有大班老师的水平，想进大班人多了，我省城同学她儿子跟你一样大，报名迟了没进来，昨天打电话还一直惋惜呢……宝贝，老师不是发上课内容了吗，咱提前预习预习，上课不要走神认真听，下课不会可以问老师或同学……刘豪推开碗下了饭桌，碗里还有多半碗饭。刘豪你去哪？饭还没吃完呢。刘豪没答应，进了房间，关了门 。蔡眉也没心思吃饭了，粗粗咽了几口也停了筷子。
刘骏，你来看这是什么？第二天一大早，蔡眉的尖叫声从刘豪房间里传出来。刘骏进去一看，被子叠得好好的，哪有刘豪的影子，蔡眉正拿着一张纸发抖。刘骏接过来一看，只见上边写着：
爸妈：
当你们看到这份信的时候，我已经去杭州了。我知道你俩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我对不起你俩，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一点都学不进去，看见书就烦，我没办法继续坐在课堂了，我怕我会被逼疯。我有中学同学在杭州打工，我去找她了，身份证我带了，会考用完我没放回去，我有钱，所有压岁钱都带了。做这一切准备一段时间了。我其实想等到高考后再离开，可是我坚持不下去了！
你俩不要找我，我会照顾好自己。对不起，爸爸妈妈，让你们失望了。
刘豪
蔡眉已经开始一遍一遍打电话，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蔡眉一直不知疲倦地拨着，直到手机电耗尽关了机。刘骏给补课老师请了假后，呆立了好久，不知该干嘛。最后夫妻俩坐在床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交流也没动。
一上午过去了，刘豪的电话打不通。
一下午过去了，刘豪的电话打不通。
刘骏蔡眉都没吃饭，躺到床上瞪眼到天亮。
又一个上午过去了，刘豪的电话还是打不通。公公婆婆不知道有什么事拨了个电话过来，两个人都没动，看着手机屏幕渐渐变暗。
转眼晚上了，睡觉以前，蔡眉没抱希望拨了一下，通了，她愣了几秒钟，没说话，先对着电话哭出了声。电话那头好久也没说话。蔡眉开始边哭边说说，宝贝，你回来，咱就剩最后一年了，咬紧牙坚持坚持就过去了……你不上大学，以后可咋办？宝贝，你回来，你回来……对面没有回应，挂断了电话。不久，蔡眉收到长长的微信：
妈：
从我记事起，你就围绕我一个人转，不管谁家有事，如果与我学习有冲突，你都不去，那一年姥爷住院，你说我初三耽误不得，没有陪一天床，舅妈都在我跟前抱怨了好几次。当然姥姥姥爷爷爷奶奶的生日，表哥表姐堂哥们的十二岁赎身仪式，升学宴请，统统给我的学习让路，每当听到他们说您活得没有人情味，我心里都特别难受，您难受吗？我想，爷爷奶奶这么多年不喜欢您，原因只是因为我是个女孩吗？
这么多年了，补课补课，我一直补课，放假第一天补到开学前一天，小城里只要有点名气大补课机构我都去过，几百块钱一节的小课我也上过，可，你和爸爸都是工薪阶层，有限的工资，为了了我一个人，你和爸爸过的是啥日子？您几年没买新衣服了吧？爸爸抽最便宜的烟，车还是你们结婚时买的，开起来哗啦啦直响。最让我难受的是，我在里边补课，你在外边的车里等，大夏天车里多热，大冬天你为了不开暖气省油钱，在车里穿两个羽绒服，一等三个小时……妈，学习真的需要这样吗？
妈，您和爸无论说什么，我都不读书了，我累了，身累，心更累，十几年了，我想活得轻松些。
蔡眉看完微信拨打，手机又不通了。
刘骏打，也不通。
班主任打来电话，刘骏接的，班主任在电话里说：刘豪已经连续两天没有递交作业了，家长多督促孩子，这最好一个暑假大家都拼着命学，可不能让孩子因为假期拉下步伐，她很看好刘豪……老师话还没说完，蔡眉按了结束键。
夜已经很深了，天上的星星睡得都没剩下几颗，蔡眉没有一丝睡意。她搬把小椅子坐在客厅落地窗前看着外边，对面楼上一扇一扇的窗户熄了灯，世界彻底沉入了黑暗。她的心也沉入了黑暗。
蔡眉和刘骏是二零零三年结的婚，刘豪二零零六年出生。公公婆婆不喜欢女孩，月子里只来看过一次。刘骏弟兄三个，大哥是个男孩，出生时，公公婆婆天天去大哥家报到。公公婆婆不但不喜欢刘豪，也不喜欢刘豪这个名字，说是个男孩名字，女孩压不住。蔡眉就要取这个名字，她认为刘豪是她和刘骏的自豪，她的女儿啥名字都压得住。后来，开放了二胎政策，婆婆公公让刘骏和蔡眉再生个男孩，蔡眉不答应。她始终认为，刘豪一定不会比男孩差。大哥的儿子两年前刚达一本线，一大家子很是热闹了好几天。刘豪本身资质不错，蔡眉也管得紧。一直是全校前几名，老师们说上个211不成问题。但，蔡眉的目标是985，她就想让重男轻女的婆婆公公看看，同时，更想让刘豪遇见更优秀的人，找一个各方面都能顶天立地的伴侣。公公婆婆之所以偏心得这么明目张胆，还是因为刘骏性格比较软，家里不敢为妻子女儿出头，当然在单位也是嗫嗫喏喏，二十几年了还是普通职员，还干着最苦最累的活。所有的希望……现在……
除了与婆家关系不融洽，蔡眉与娘家关系因为疏于维护也有隔阂了，弟弟儿子订婚时，直到订婚当天才通知的她，侄女嫁到外地，一大家人去参加完仪式回来，她才知道……自从刘豪上了幼儿园，她的重心就转移到家庭上，当时跟她一块进单位的同事，最低都是副科级，她还是个普通科员，所做工作调整了好几次，逐渐被边缘化了，入职二年多的新人竟然认不得她……
第二天一大早，蔡眉顶着一头乱发，红着眼睛给单位打了份辞职报告。突然之间，她厌烦了上班，厌烦了做饭吃饭，人也不收拾了，邋遢得邻居都看不下去。其实，蔡眉啥也厌烦了，连呼吸也厌烦，她觉得呼吸都多余了，整个人像失水很多天的菜苗苗，一点生机都没了。刘骏上班回来说陪蔡眉出门散散步，蔡眉不同意。她说，一出门大家都指着她议论她，嘲笑她，等着看她笑话。
转眼，高三开学的时间到了，蔡眉背着刘豪的书包出了门。从此以后，有一个中年妇女穿着一身过于肥大的校服，天天背着书包在实验中学的大门上张望，嘴里念念有词，一会儿汉语，一会儿英语，有时候还会拿出纸笔写写画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