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大火吞噬的人心

      前两天后院发生了场火灾，一个老太太被无情地夺去了生命。这是一个曾经顽强地活着的老太太，突如其来的大火轻松地把她变成了一堆焦炭。惊愕、惋惜、同情……，但是，我最终还是觉得，老太太终于解脱了，对她来说，相对于这个糟糕的世界，或许，那边的世界更美好。

      第一次见到这个老太太大概是在10年前，当时我正在急匆匆地赶去上班，在单位旁边的路上，看到这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艰难地用双手转动着轮子，不知道要去哪里。老太太看着瘦小干瘪，脸上皱纹很深，估计快有80岁了吧。我问她去哪里，她用手指了指前面，我推着她往前走。她没有丝毫客气，双手放在腿上，平静的神态颇有大牌的感觉，走到路口她示意我拐弯。又走了一小段，他示意我不用管她了，自己慢慢推着往前走，我急着上班就离开了。没有说话（后来知道她不会说话），没有表情，我看到老太太身上有一种饱经生活沧桑和人生大起大落的宠辱不惊、从容淡定。

        两年前，为了孩子上学方便，我搬到了单位附近。搬家后才发现，老太太就住在我们小区的后院。那是很长的一排平房，一间挨着一间，建于上世纪50年代。房子很破旧，大部分房子都没人住，个别甚至已经塌掉了，不过靠近里面的房子还住着不少人家，老太太就和他儿子住在其中的一间房子。虽然房子有些破旧，但住在里面的人每天进来进出的，不时能听到几声鸡鸣和狗叫，颇有老巷子那种充满烟火气息的氛围。居住条件差了一些，但毕竟不用爬楼，老太太住在这里还是很方便的，特别是附近有医院、超市、菜市场、公园，很适合养老。老太太每天就在路边坐在轮椅上晒太阳，在我的想象里，老太太正在享受着平静、幸福的老年生活，一切似乎都很美好。

      过了几天发现有些不对劲，老太太经常会突然大哭起来，哭的像无助的小孩子，看来我之前对老太太宠辱不惊、从容淡定的印象都是错觉，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年人显然是很可怜的，这是我以前没法理解和体会的。由于不会说话，没有人能搞清楚老太太为什么哭，他儿子大部分时间并没有在身边照顾她，我一直很纳闷老太太如果想喝水了、想上厕所了该怎么办呢。

      一天中午下班回家，在路边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的老太太向我招了一下手，同时指了一下前方，我立刻明白了，她想让我推着她去其他地方。不知道她要去哪里，我就按照她的指示推着向前走，拐了两个弯后才搞明白老太太想去路对面的公园。由于推着轮椅没法走地下通道，需要绕很大弯才能到对面的公园，中午太阳烤得地面都快能煎鸡蛋了，我想还是把老太太推回去吧，万一他儿子找不到她怎么办。转了一个大圈后又回到原点，估计老太太很无奈，但也没看出什么不满的表情。看来老太太除了在路边晒太阳，还是非常希望能到公园里面去溜达溜达的。但是，如果没有人陪同，那条马路将成为她难以逾越的障碍，马路对面看似尽在咫尺的公园对她来说却遥如远在天边。

        回到家后，媳妇提醒我说她觉得老太太的儿子不是个善茬，如果推着老太太有点什么闪失，他儿子肯定不会罢休。媳妇的判断我也是默认的，他那儿子确实不像是厚道人。老太太的儿子姓王（姑且就叫他王三吧），在一家银行门口当保安，是个瘦小的老头，个子小、脑袋小、眼睛小，特别那双小眼活泛得吓人，让人看了很不舒服，一看就猴精猴精的。王三没老婆，以前是否曾经有过老婆那就不清楚了，我也没兴趣打听这个事。我对这个小老头印象不太好，并非是以貌取人，主要是我发现他经常呵斥老太太，对老太太非常不耐烦。跟王三交谈过几次，发现这个小老头非常关心全球问题，对国际关系、国家大事、政治人物侃侃而谈，不过观点却总是很奇葩。这也不奇怪，现在网络资讯发达，街头的大爷大妈碰面都在大谈川建国同志又要加征关税了。让我有点意外的是，这个小老头竟然对附近几个省直厅局机关单位内部消息和领导的各种八卦了如指掌，看来这个小老头每天操心的事还真不少。

      如果说之前只是印象不太好，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彻底刷新了我对王老头的认知——这个小老头心中装着全世界，唯独没有给他自己的亲妈留个位置。一天中午，突然下起了暴雨，夏天下暴雨总是让人担心城市某个地方的积水又把行驶的车辆给淹了。这时，正在厨房做饭的媳妇突然大声叫我赶紧过来，我跑到厨房，从窗户看到外面的情景大吃一惊，原来老太太正在后院艰难地用双数推着轮椅回家，浑身早就湿透了，成了落汤鸡。我赶紧拿上伞穿着拖鞋出门，到后院后发现水已经没到脚踝了。老太太被暴雨吞没了，经历了一辈子的风吹雨打，她已经再也没有力气与老天爷搏斗，像被抛弃的孩子一样，呆在那里，任凭暴雨肆虐摧残，一脸茫然，无助又可怜。我赶紧推着老太太回家，巷子有点深，不知道哪一户是王三的。走到其中一户门口，我伸头看了一下，是王三家。不过当时我立马就怒火中烧了，这小老头正一边悠闲地看着电视，一边美滋滋吃着饭呢，他身边还有三条狗也正趴地上吃饭呢。王三看到我推着她老娘回来倒是很自觉地端着饭碗站起来，叽里咕噜说了一些话，因为雨声很大我没有听清楚。按照我的脾气性格，这种情况我肯定要给这个小老头认真上一堂思想教育课的，起码要严厉批评几句，再听听他是怎么解释的。但那三条狗根本没有给我机会，看到我这个陌生人侵入住宅，二话不说冲到门口一顿狂吠，纷纷向主人证明自己绝对是看家护院的好狗。小时候家里养过中华田园犬（土狗），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会害怕狗的（除了藏獒和大狼狗），但是三条狗的战斗力还是很可观的，算了吧，上什么课呀，赶紧撤吧，被狗咬了王老头肯定不给报销医药费的。估计是不想让外面的暴雨弄湿自己的皮毛，那三条狗并没有追出来，我一口气跑回了家。

        回家后把情况告诉媳妇，媳妇听了也是义愤填膺，我们俩对王老头不负责任的行为进行了一翻直达灵魂深处的批判，当然，王老头是听不见的。这件事过后，我得出两个重要结论：第一，老太太在他儿子心里还没有他的三条狗重要；第二，后院很危险，进去要小心。

      除了王三，其实我还见过老太太的女儿，她偶尔过来，在路边陪老太太晒太阳，给老太太拿一盒牛奶之类的。但是据我观察，她也没有把她亲妈真正当回事。后来发生了一件意外，老太太在路边晒太阳，不知什么原因从轮椅上栽了下来，磕破了脑袋，地上流了一摊血。120急救车来了，小区的大爷大妈议论说老太太情况不太好，估计这次要不行了。庆幸的事，老太太生命力依然是很顽强的，住了几天院就回来了，头上包了纱布。这件事发生后，为了避免老太太再次从轮椅上栽下来，王三并没有及时从自身找原因，而是果断采取了技术措施——用绳子把他妈妈捆在轮椅上（好像用的是电线）。技术很专业，理论上也是可行的，但是他并没有充分考虑他妈是个大活人这一基本事实，老太太被捆在轮椅上很不舒服，每天都哭得很厉害。王三的小脑袋再次灵机一动，只要老太太不能推着轮椅到处走应该就不容易栽下来，所以他又果断地用一根铁链子外加一把锁，把轮椅锁了起来。王三的铁链子锁得相当结实，老太太每天被“锁定”在一个地方晒太阳，至于夏天阳光的强度变化他是不考虑的，下暴雨也只能呆着原地等太阳再次出来。如果不了解情况，可能还会以为他这样做是为了防止他80岁的老娘被坏人偷走。

        一天，老太太照常在路边晒太阳，这次王三把她固定的位置挨着旁边某厅局的门口值班室。到了中午，老太太顶不住阳光的炙烤，又像小孩子一样无助地哭了起来。我听到哭声跑出去看，按理说老太太晒了一上午太阳了，太阳光吸收得差不多了，人毕竟不是植物，大晌午的该回家了呀，在单位门口哭得这么大声音影响也不好。门卫值班的小刘说轮椅被锁着，没有钥匙，只能让他儿子过来推。王老头的三条狗已经让我心里产生了巨大的阴影，我给小刘出主意说我先盯着老太太，你去把王三叫出来，让他赶紧他老娘弄回去。小刘说不行啊，我正在值班走不开，我盯着老太太，你去叫她儿子。我心头顿时一紧，但人家这理由很扎实，没法反驳呀，我只能硬着头皮去请王老头了，同时脑袋开始拼命搜索对付狗的办法。走到后院后，我捡了半截砖头，向王三家走去，虽然有半截砖头壮胆，但心里仍然发虚。快走到王三家门口，没听见狗的动静，难道狗正好不在家？还没来得及庆幸，三条狗突然就蹦出来了，我只能上窜下跳进行躲避。虽然手里有半截砖头，但面对三条狗同时围攻，我根本没法出手，如果用砖头攻击其中一条狗，另外两条狗肯定趁机在我腿上来上一口。彻底凌乱了，狼狈不堪，我拼命喊王三赶紧管管自己的狗。王老头开始大声呵斥他的三条狗，果然很有效，那三条狗虽然仍对着我狂吠，但已经跟我保持一点距离了。定了定魂后，我准备对着王老头发一顿牢骚，但还没等我开口，王老头竟然开始满脸自豪地向我夸赞他的三条狗如何聪明、如何能干，声称有他的狗在，院子里就没丢过一颗螺丝钉。我气不打一出来，很明显，他跟他的狗是穿一条裤子的，摆事实、讲道理、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都是没有用的。我跟他说，你妈在外面哭着呢，赶紧把她推回来吧。说完撒腿就撤，撤的时候也很紧张，不停回头看，生怕那三条畜牲追上来。为避免跟这三条狗再次遭遇，自此以后我坚决不敢踏入它们的地盘。

        日子一天一天过着，老太太就这样，每天坐在轮椅上，时不时像小孩一样哭着，生活还得继续，还能怎么样呢。这是一种半自生自灭的状态，对王老头来说，老太太是无用的人、多余的人，活着浪费粮食，早点死了才好，如果发生点交通事故之类的更好，还能讹上一笔。但是，老太太一直都在顽强地活着，尽管生活一塌糊涂，但好死不如赖活着。据说老太太还有一个孩子在做生意，经济条件是不错的，但是钱这玩意跟道德往往不一定能成正比。都说多养孩子能防老，但是像王老头这样的儿女，养一百个也没法防老，他只会让你自己晒太阳，甚至下雨天也不例外，但是人毕竟是不能直接进行光合作用的。

      不过，这一切随着一场火灾都结束了。没听见狗叫、没听到老太太的哭声。火灾发生时，老太太正常情况下应该是在路边坐在轮椅上，吹吹风，晒晒太阳，可他那个时间偏偏就在家呆着。消防队赶到时，火已经烧的很大了，由于没有消防通道，消防车无法及时靠近现场灭火。不过这对老太太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大火燃起，她的命运就已注定。没有人真正关心她，她早已经被生活抛弃。火灾发生后，王三好像没有太大反应，据说他反复告诉警察火灾发生时他不在家。我还听到老太太的女儿赶到后并不真诚地哭了几声，似乎还挤出了几滴不真诚的眼泪。

        时代在发展，一切都在变化，技术在进步，财富不断积累，锦衣玉食、化妆整形，人们越来越漂亮，一切看着都越来越美。但是，人心，似乎并没有太大进步……  火灾吞噬了老太太，也让一幕人情冷暖、人间百态的戏暂时告一段落，但这场戏并不会结束……

        刚搬家过来的时候，楼上住了一对老夫妇，两口子非常本分低调，平时骑着三轮车出去收废品。媳妇把家具家电的包装箱送给他们，老两口非常感激。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发现老两口不见了。后来听小区的人说，老两口从农村来城里是帮自己的儿子带孙子的，离开了土地，没有工作、没有退休金，所以倒腾废品补贴家用。八年过去了，两个孙儿都已经带大，老两口就没什么用了，还占着房子，儿媳妇就开始各种找茬了。老两口很快就明白了，这是要撵人了，没办法，继续回去刨土种地吧。据说，老两口是含着泪回农村去的。

        ……

      孝道彰显人心。我想，如果人心没有至少是正常、健康的品质，只一味去追求名利地位、物质享受、感官快乐，人活着还真正有意义吗？人还是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