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即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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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义虎是土岭李湾人,三十年前开始在西苑新村的路边简易菜巿场卖肉。那里当初一共有四张肉案子,三里街的一张,毛河的有两张,那三人的家住得近,人头比他熟络。但义虎用他山里人厚道的品质和肉质,把一个一个地给优胜劣汰走了。
去年,因为老旧小区改造,和创建的需要,他才依依不舍地告别坚守了三十年的地方,在农贸市场往龙眠河去的路边租了一间门面房。
我和他三十年前就熟悉,也在他那里买肉买了三十年。受今年猪肉价格的持续上涨影响,很多人减少了对猪肉的预算,食谱转向其它肉类食材。因此,不少的肉案子前面是“门前冷落车马稀”。而义虎说他的量是丝毫不减,还稳中有涨。哈,我终于领悟到了什么是真正的“人比人,气死人”。
今天,我走到他人头攒动的门面前,从人缝中往里一瞅,见他嘴里衔着一支被血水溅潮染红的香烟,鼻尖上沁出几滴油亮的汗粒子,正埋头抡着剁刀剁肉。剁刀在他的手里已经成了一道舞动的影子,唰唰唰唰的,上下翻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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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叶卖的鱼可能是市场里最新鲜的,活蹦乱跳的鳜鱼、鲈鱼、鲫鱼和弯丫丁、鲢胡子、河虾什么的,泼皮得直接在水里把塑料桶撞得不仅嘭嘭嘭响,甚至还会把桶都撞得东倒西歪的。
老叶的刀法堪称一流。只见刀身斜斜地一劈、一拉,立即就没入到紧绷绷的鱼腹内。左手也不闲着,用食中二指伸进鱼身,一抠一拽一拉,清凉的水草气息裹着些许腥味便从刀口处汹涌而出。
——七、八斤左右的胖头鱼一条,三下五除二,鱼头切下来用来做剁椒、烧山粉圆子,或者突火锅,随便各人的喜好。鱼身和鱼尾,拦腰切成三截,加上一只白崭崭的鱼泡,装进一只红塑料袋,袋口绕个绊子,递到主顾的手里。
“这个卤鲜出来,味道一流。”老叶一边介绍着他自以为是的吃法,一边一只手往挎包里收钱找零。另一只手则端个小塑料盆,从大桶里舀盆水,把地面上血迹斑斑的鱼内脏和鱼腮鱼鳞给冲进下水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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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大哥是回族人。他家的黄牛肉公认是最好的,在项河那边有放牧场、屠宰场,肉质好得连最会吃牛肉的蒙城人、亳州人都经常开车过来,专程买了带回去。
卖牛肉的店面又宽又深,但还是嫌得拥挤。猩红的牛肉被分门别类的下成一扇扇的后座、肋条、牛排什么的。就像是大门帘子一样在大铁钩子上挂着两三排。
牛肚子、牛百叶,牛筋、牛鞭在清水里浸泡着,显得有些苍白。牛尾巴一根根地摊在塑料盆里,肩胛骨和锁骨、脊椎骨东一根西一根地堆在门边的空地上。
马大哥戴着眼镜,坐在店堂正中的桌子后面,他可以一心数用。只见他一边磅秤,一边收钱,一边还记着账。同时还不忘记叮嘱送货的兄弟几句:“这是蒙奇的,这是古井的,这是国大的,这是桐国秀水的……,不能拿错了。”
老板娘笑容满面,系着桐城老酒送的围裙,领着一群“疱丁”,在牛肉门帘的后面来回往返,只看见整匹整匹的被“疱丁”们用剔骨刀轻松地“解”成条状、块状,扔在油光发亮的案板上,码了一层又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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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得承认,人都是有私心的。在此,我必须得举贤不避亲,隆重推荐一下我嬉子湖老乡程大哥的“松山土鸡”。他率领老伴、女儿女婿已经在此安营扎寨卖鸡卖鸭十几年了。
鸡鸭笼子摞几层架着,最上面两层的笼子里装的是老鸽子。“松山土鸡”的招牌下面最早的时候是一只蜂窝煤炉子,前几年又添加了一台不锈钢的电水炉子,店里面一年四季都冒着雾霾一样的水汽。
程大哥专门负责抓活禽,过秤,收钱,女婿专业抹颈子,一刀致命。程大嫂和女儿接过去背转身就开始放开水浸泡。橡胶手套子筒到手肘处,一捋,鸡毛鸭毛鸽子毛就一把一把地揪下来了。
他浓眉大眼的女婿还有一个专业,清理内脏杂碎。用特制的刀剪剪掉勾心斗角的筋膜,扒掉胗的外皮,再从侧面剖开。鸡心鸭心都不大,但里面有淤血,必须刺穿一刀,给流放出来。
晃子早就在一次性饭盒子里凝结成块状。不过,大多数人都不会要,因为份量太少,做不了一碗菜。于是,一盒一盒的,积“盒”成多,成为了程大哥的额外人情,送给那些熟识的老主顾。我经常装着有事情去找他问三问四,然后顺便就可以要到一份三、四小盒凑成的一大盒,拎着回家,让老婆给做一份鸡晃子白菜汤,或者粉丝鸭血煲。
他的外孙女在读小学二年级,节假日总是在隔壁鱼摊子上跟老叶的孙女儿一起做作业。听说有次开家长会,老师专门找程大哥的女婿和老叶的儿子说了下,说是以后做家长的要注意,不要让作业本上溅到了血渍。
我笑着说,那些鸡血鸭血,像极了这个季节正在开放的红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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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风雨无阻地守着农贸市场后门早点摊的是从练潭化肥厂下岗后没有找街道上要低保的胡大哥夫妻俩。经他俩的巧手生产出来的油条、糍糕和锅巴,口感好,味道好,并且有嚼劲,有我们上初中时吃到的感觉。最关键的是价格也很好。
这种感觉很多地方都吃不到了。我请教胡大哥:是为什么呢?他憨厚一笑:粉就不多说了,你去闻闻我桶里装的油,味道正不正?香油是我亲自在龙眠双溪的油坊找项老头亲手打的,今年现榨的。
我抽抽鼻子,用力闻了又闻,是啊,一丝一缕的从翻滚的锅里飘扬出去,半个菜市场都能香到。
至于双溪油坊的堂把子项老头,在桐城的香油、麻油界是一手遮“桐”,唯他独尊。据我所知,目前还没有哪个敢不知天高地厚地说个不字。
冷冻食品和海鲜类,听说有点鱼龙混杂,但他们的嘴巴紧得很,外人一般不知道其中的蹊跷。受到疫情影响,唉,正宗又新鲜的好货一箱箱的现在都不得不码在朱老二弟兄俩的大冷库里。
市场上还有干货大王、豆腐王子,和水果西施,等等等等。且等日后一一上门拜访,再一一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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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喜欢三天两头就要到菜市场逛逛的人,在这里,我觉得我高度近视的眼睛比一般人是要亮上许多倍的。我晓得有些走南闯北的菜贩子尽管其貌不扬,但很多都是江湖儿女,绝非等闲之辈。
——他们能够在污水肆虐的狭窄过道上脚不沾地,往来自如。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闪转腾挪,大驾驾地推着小铁板车目不斜视,疾步如飞。并且车上摞成小山似的货物还不会弄掉下来一件,简直就是有着盖世的轻功,或者是从小就练习过杂技。
最后,重点突出一位年事颇高的老太太身单影只的蹲守。大家都知道她没交市场管理费(其实她也不用交的)。戴着口罩,捂着脸,半遮半掩。但她篮子里装的菜蔬是特别的水灵,是让家庭主妇们的双眼放光着尖叫的那种。
这些风烛残年的老人,不是因为日子过得紧,而是他们闲不住。挑着自己种的萝卜白菜大蒜杆子,或者是在夏天晒的一小箩小干鱼小虾米,天不亮就在市场外面和黄梅剧团相邻的巷子里,要么是在龙眠河的河埂上摆一个只有一张蛇皮袋大小的摊子。
城管执法局的汪大嗓门挺大,声音洪亮:没有人会撵他们,至少在不是特殊的日子里,我保证没有人撵他们。
——不愧是小城的城管,也受到了深厚的文化底蕴的熏陶,在这方面诠释着法网柔情的内涵,很人性化,很人情味,让人感动得很有点泪目。
是啊是啊,大家都是沾着口水,一张一张地数着散张的零钱过日子,在任何形势里确实都应该互相理解,互相宽容,互相帮衬着一起往前走。我想,这才是一种很高境界的和谐吧。
自从崭新的菜巿场建好交付使用以来,不同的观点讨论了又讨论,其中有一些话说的让人如入冰窖。我只想说啊,要么是夏天顶着烈日、蚊虫,要么就是滴水滴冻的三九天,大清早上就在北风头上敞头喝风。谁愿意啊?某些人所谓的优越感,其实就是一种尖酸与刻薄,我相信都会被这剌骨的寒风掠走。
不知道那些站着说话腰不疼的人有没有起早来过冬日凌晨的菜市,来见见这些跟泥巴、跟禽畜鱼虾、跟瓜果蔬菜打交道打了将近一辈子的父老乡亲,他们就好比是一棵棵树,根已经深深扎进了这一方水土,在别的地方很难移栽存活。
愿我们每个人都能心存一线善念,甚至是一丝怜悯,伸出养尊处优的双手,略微搀搀那些步履沉重,有点跟不上的人。我们千万不能让他们掉了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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