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生记
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史铁生 《我与地坛》
五月注定是一场劫难。按照唯物论的观点,也同样是一场涅槃。
燕子喃喃呢呢,麦苗们图穷匕见,而更高更蓝的天空,终于人性了无。
清晨的曦光,无比璀璨,摇下车窗,贪婪地呼吸着馨香的空气,十数日来的彷徨挣扎,恍如一梦,梦醒了,腹痛隐约,这当然是好事情。
疼痛现在变得更像一位怯生生的小媳妇儿,所谓犹抱琵琶半遮面,有时候虽然热情似火,更多时候倒也羞赧本分。所以,毕淑敏才会在《无胆之人》中这般形容,“他说的不错,疼痛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术后尽管有种种不便,但同我已经承载过的疼痛相比,不足挂齿。”
可能三年多一些不到四年前的样子,有一日洗浴,忽然发现左右腹沟明显比例失调,右侧稍稍肥大,心里便忽地一下子翻了个儿。用手指轻轻摁一摁,一点点酸痛弥漫开来,这是要搞什么呢?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冲洗,擦拭,换上衣服,坐在木椅上,慢慢心潮澎湃。那时候,江淮的夜色一定很粘稠,樟树看不到,柏树也看不到。
沈约在《浮生六记》里慨叹,“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实际上,樟树看不到柏树也看不到的羁旅夜色,从来如是,并不分病患呵疼痛呵以及猝而心灰。于是,寂寞服药的日子开始了,止痛药,消炎药,已经成了办公桌上纸墨笔砚的良配。右腹下的肿块看上去兴致缺缺,它并没有对这个新世界抱以多少好奇心,并不急于扩张它的领地,反正很是有条不紊胸有成竹的派头,给药了,就懒惰些,不给药,就振作些。至于疼痛,术前跟几个朋友说,也许猛烈过,疼得久了,仿佛达到一个平衡,明明它在,只当了生活习惯的一分子,如同吃饭,睡觉,写字,山行,反正梦中痛醒,说来唯有煽情,都那么久的事情了。
不是没有好好考量过。随便设定一个场景,便似“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吧,彼时万木萧条,归鸦四噪,座中以手抚额念:该不该去做一个全面体检?结果无非两种,良性,无关大碍,恶性呢,怎么办?是直接崩溃掉,还是“毁家纾难”,自己最后没得活,全家的日子再一起搭进去。好像记得恰好那个阶段,一个远房亲戚刚刚入土为安。他家在江浙,算不上巨富,可也颇有身家,得癌之后,一年的时间,生意停了,积蓄花光,最终房子都被卖掉。而有意义吗?病人一遍遍经受着化疗的折磨,还要亲眼看着好端端的一个家,分崩离析。如果,哪怕有一线希望能够治愈,哪个不惜命呢?然而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譬如敬爱的周总理,查韦斯,罗京,李咏……这个名单要拉下去,估计得用许多页纸。好的坏不了,坏的治不了,就这样。
好的坏不了,坏的治不了呵。于是乎,养虎为患的四年,可谓惊心动魄,又称得上向死而生。药是吃吃停停,肿块则步步紧逼,疼狠了,便大被蒙头,在床上装死。江淮的夜色很长,日色也很长。现在回想,说难熬吧,却那么熬过来了,说不难熬,自己都嫌假模假样。四年有多长呢——一千四百六十天,三万五千零四十个小时,二百一十万两千四百分钟……它都在的,真的,它都在的。“主仆”俩一起死宅,一起登山,一起到工地上风风雨雨,一起在迷离的灯光下觥筹交错。至于想起埃斯库罗斯之语“没有人能平安无事度过一生”,真想骂一句,净TM站着说话不腰疼。
所以到了此度归乡偶尔体检的一刻,市医院的G大夫言之凿凿地断言,“腹沟疝气嘛,你们看看片子上,都拳头大小了,你是真能捱,硬生生把一个小手术捱成了大手术,再不做,疝环儿会把陷入体组织卡死,可真危乎生命了”——听得那叫如释重负那叫百感交集呵,傻呵呵地笑着,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儿。不过是讳病忌医的老调子,唯恐惧耳,不涉勇敢与高尚。手术整整三个小时,全麻刚被唤醒,便向手术室门外的一众亲人,摆出了一个大大的“V”字手势,其实心中的感念,五味杂陈。
术后第一夜,一瓶一瓶的液体换了又换,腹部三个刀口的痛,整个小腹的痛,牵牵绊绊的止疼泵形同虚设,整宿未眠,又不想太多惊动同样疲惫不堪的妻。一早跟G大夫“汇报”,他春风满面地安慰,“怎么可能不疼?肚子里边打了个巴掌大小的‘补丁’。再说,你的肝功化验间接胆红素超了三十几点,罪魁祸首还是酒呵,所以止疼泵效果打了折扣。肝也不成了,你这辈子跟酒再也无缘!”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累了,好好歇一歇。史铁生说结果已定,死不必急于求成,死是一个必然降临的节日,深以为然,但舍生忘死的那些日子,又如何当它们不存在,而一笔抹煞呢。
早上去拆药线,金色的曦光晃得人两眼白茫茫一片,轻轻摇下车窗,怯生生的柳絮飘进来,东一朵,西一朵,仿佛这一生呵,才是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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