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 | 风起郓城
楔子
面前是一堵墙,一堵书墙,书房里里外外都已翻遍,并无机关与暗门,想来极有可能藏于书架。时间不多了,一个身影在飞快地翻书搜寻。
书页哗哗声戛然而止。左耳微动,听得细微的脚步声从院门口传来,逐渐逼近。屋内身形一动,藏于屏后……
宥州地界,有一沩水,由北往南,蜿蜒曲折,自群山沟壑中顺势而下。及至宥州郡府郓城东边地界,两条支流散开,细枝末叶深入城中。小桥流水,一步一景,民生鼎盛,往来过客络绎不绝,好一幅欣欣向荣之景。
城东郊二里外,沩水边,津水码头。此处地处深湾,一度人头熙攘。然地势低洼回旋,水域淤泥渐多,码头业已陈旧,官府索性重新选址,开了一处新津水。是以此处日渐清冷,附近村民陆续外迁。繁华热闹悉飘散,鸟鸣风动复清流。
这日码头却多了一个身影。
一叶竹筏,浮于江心。一袭青衣,背影清瘦,银发轻扬,淡然垂钓。若非衣袂随风而动,身形只怕要隐于青山绿水间,无影无形。
一柄竹竿,不过两指粗细,握于老者掌间,垂在江心。竹筏轻移,涟漪漾起,一片树叶悠悠然飘落江心。
一股拉力猛地将竹竿拉弯,尖端直逼水面。只是片刻,复又弹回。正疑眼花,竹尖又朝另一侧扯下。
大鱼上钩。
老者眉眼弯弯,无声一笑。随手一摆,竹竿忽左忽右,忽前忽后,不疾不徐地遛起来。
钓大鱼,就要有此耐心,与之周旋。
彼端力道渐小,老者飞身从竹筏上岸,落地同时,鱼线拉近,一举出水。
“唰”,极细小的破风声自身后传来。老者身形不乱,只凭两耳听声辨位,钓竿已飞速往左摆动一寸。
一枚树叶堪堪里擦过钓线落入江中,竟是水花四起。方才还气若游丝的大鱼受到这波冲击,此刻又躁动起来。
老者一边手握钓竿顺势而动,时而卸力跟上,时而出力拉回;另一边,身影闪动,行云流水般避开紧随而至的几波暗袭。及至最后,凌空一翻,使出平沙落雁式,衣袂兜住数十片叶子,转而撒入江中。霎时间水花四溅,浪花叠叠。
竹竿已至左手,老者右手两指夹一片树叶。拿至眼前细瞧,厚实带齿,乃成熟的榆树叶,难怪乎劲道十足。
“不错,有些长进”。老者漫不经心道,仍未回首,只专注于手中那尾大鱼,防其用蛮力挣脱。
身后一阵树木摇动的簌簌声,必是那人失了耐性,懒得再隐藏身形,直接从树上跳将下来。
“唉,又没成”,一声稚嫩的声音,带着些懊恼,奶气未脱。
“嘿,我可是你师公,人称钓叟,钓鱼功夫一流!哪能那么容易呀”,老者喜形于色,放声笑出来,转头安慰身边不足腰身高的孩子,“已经不错了,这次选的兵刃、时机都有所提高。比上上次直接拿棍来挑,还有上次制木箭来射,都要好不少。”
“什么时候才能从你手中截下一条鱼啊”,稚童一手托腮,一手托肘,盯住水面拖曳的鱼线,面露难色,眉头用力地挤在一起,可爱更甚。
“不急,不急,这么不想跟老头子出来钓鱼呀”,老者见稚童模样,更是乐呵,眼里眉梢藏不住得意的神情。心下却在暗道,下次可得提防着点,被这小子截到了,岂不是再没人跟自己同行了。
“今天酒楼里面肯定可热闹了,跟你跑出来钓鱼,等到回去人都散了!”稚童忍不住鼓起两颊。
“好啦,元宝,现在就走”,老者忍不住出手要捏捏小脸蛋,却被他一闪躲开。倒也不恼,一扬竿把那早没了斗志的鱼甩进码头边泡着身子的竹篓里,鱼线迂回一甩,就从鱼嘴里脱钩出来,悠悠然跑到老者手中。
一老一少,一竿一篓,信步往郓城东门走去,直到人影掩映在树影中,仍能断断续续听到些对话。
“小短腿元宝,要不要师公背背呀?”
“别叫我小名元宝啦,我长大了,叫我天元!”
“元宝多可爱,你娘不是也这么叫你吗?”
“那是我娘!我有什么办法!”
“呀呀呀,别生气,师公回去给你炖鱼汤喝……”
郓城南街正是热闹的时候,各式小摊应有尽有,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来来往往的人并花花绿绿的遮阳纸伞摩肩接踵,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听说了没,今日云来酒楼要宴请江湖侠客,一般人可是有钱也进不去呢。”茶摊上一桌坐着三个好汉,看衣着打扮,像是过路的生意人。其中一个蓝衫客指了指斜对角的酒楼,开口说道。
“哦?这倒是稀奇,怎地单请一帮江湖侠客?难不成这酒楼是个大帮派的产业?”另一个一身赭色长袍,显然消息没这么灵通,却耐不住好奇。
“莫不是——跟昨日江湖宴有些关系?”余下一人着白色交领,自然而然联想到了昨日另一场宴席。
郓城城主胡一刀,昨日大宴宥州地界的名门侠士并游侠散客。说来这也是每年一度的盛事,趁此机会与江湖人士结交、切磋,顺便就去岁争端矛盾稍加调和,以图州界之内相安无事。这胡城主也是习武之人,一柄弯刀,离月刀法使得出神入化。
“自然是有些关系的。”蓝衫客赞许地点点头,“问题就出在昨日这江湖宴上,据说呀——”蓝衫客端起一杯茶水啜了一口,“有不法之徒混入宴席,城主府失窃了。”他说完郑重其事地看了二人一眼。
“这云来酒楼啊,”他看了一眼赭色长袍,继续道,“虽说不是某门某派产业,十四娘,也就是老板娘,为人仗义豪爽,在江湖颇有一番名气,不少人在闯出一番名头之前,都受过十四娘援手。这背后的故事可不少……”
街对角一栋三层楼高的酒楼,蕃旗招摇,大门挂“云来酒楼”烫金匾额。此刻两名伙计正在两边迎客,凡入内者必得先验昨日江湖宴请柬。
步入酒楼,大厅敞亮,十来张方桌环伺厅中,格局大气,正中通顶,可直视三楼。
此时日上三竿,已有百十名侠客就座,三三两两,旧友攀谈,新交对饮。门派者多自成一桌,只目光交汇时点头致意。
“这云来酒楼可真是不同凡响!”近街靠窗一桌,围坐着三位少侠,看衣着该为青龙镖局来人。其中一名后生四处打量,约为头一次出门。
“可不是,咱们那儿,可没有这么大气的酒楼。再说这酒楼还有些讲究——”同行着如此这般说来,那后生听得咂舌,心向往之。
青龙镖局过去,先是几桌散侠,继而六必居、双剑门、星霄阁、东篱谷、龙岩书院、逍遥派等大门派赫然在列,也有些小门户来的是些个人,三两拼凑成桌。
也有些桌上坐着些独行侠,譬如西南角上,仅一老者安然独坐,一人静默饮茶,似乎毫不关心此刻的热闹,也不管城主府究竟出了何事。
正当众人热议之时,一人从后堂掀帘而入。年约三十的妇人,着一身青灰短打,配黑色腰带,一双丹凤眼媚而不俗,发髻绾于脑后,除一柄袖珍木扇别无其他发饰。正是酒楼老板十四娘。
十四娘一出,无需多话,堂中声语渐次低下来。
十四娘未语先露笑颜,爽朗大方,毫不扭捏,抱拳微揖,亮声道,“多谢各位侠客赏脸云来,想必各位也有耳闻,今日请各位赴宴,与昨日江湖宴有关。”话罢,环顾四周,见众人多凝神在听,只几人或饮茶或沉思,置身事外。
“蔡管家,请出吧”,十四娘拍拍手,帘后又走出一人,正是城主府管家,人称蔡用,身材中等,体盘稳健,据说离月刀法也习得小有所成。
蔡管家面对众人微微颔首,也不废话,直入主题,“各位英雄豪杰,昨日城主府稍有怠慢,蔡某在此先陪个不是。”他伸手一揖,众人纷纷道“哪里哪里”。
“且说昨日午宴,本是宾主尽欢。然未时三刻胡城主却在书房与贼人相撞,被淬毒暗器所伤,府中另有侍卫三人受伤,两重一轻,故晚宴及以武会友只得取消。今日召各位前来,一为宴请,二来也想请诸位一同揪出这贼人。”
“竟有这等事,实在无耻!”台下议论纷纭,暗器伤人已是不齿,再加上淬毒一举,更让人鄙夷。
“不知可有查出些蛛丝马迹?今日既召集我等,只怕是府中没有异常,故而怀疑此人就在吾等之中吧?”此话一出,众人由哗然而噤声,面面相觑,有恍然大悟者,有一脸正气身正不怕影子斜者,有摇头悻笑者,有深感受辱面色潮红者,也有仍旧无动于衷者。抛出这句话的乃一中年壮汉,人称柴主,使得两个流星锤,看似蛮横实则智勇双全的一名游侠,在江湖名号响当当。
“柴主此言不差”,蔡管家倒是一脸坦荡,“诸位都是名门正派,城主大人本不愿怀疑到各位头上,是以昨日并未声张,只关门暗暗彻查府内。直到排除府内怀疑,才出此下策请诸位来此,开诚布公恳请各位同心同力揪出此贼人。毕竟如今邪教势起,只怕会有不轨之人打入武林内部。只有诸位勠力同心,坦诚相待,方能团结一心抵御邪魔歪教,维护一方和平。”
此话倒是合情合理,座下众人闻言无有不服,再无不快,只显得人人坦荡荡,一股侠气激荡胸口,势要挺身而出维护武林正气。
“不知府中丢失何物?”座中一人问出众人心声。
“所幸城主正巧回房,贼人还未得手。”蔡管家解释道,“各位想必都知道,严先生离世前将落霞琴谱托于胡城主,望城主寻觅传人。贼人只怕是冲琴谱而来。”严先生仙逝已有数年,在座不少仍能记得先生高雅,一抹一挑,琴音杳杳,却威力无穷,伤人于无形。先生不仅弹得一手好琴,更是风度翩翩,腹有诗书,身为龙岩书院长老无人不服。只可惜生前竟未收得一名弟子,传世琴谱也托于胡城主,而非龙岩书院他人。个中曲直虽有传闻,但无定论,眼下也只能藏惑于心中。
“那贼人一击不得,只怕还要出手。”一人接道,众人附和。
“府中已将琴谱转至安全之处,严加看守,诸位请放心,若有胆来,只教他无命回去。”蔡管家安抚到,“如今之际,一边防守,一边出击。”他稍加停顿,四下环顾一周,继续道,“不知各位可否回忆一番,昨日未时三刻左右,席间可有异常离席归席之人?”
众人四顾,一边回忆昨日情形。“我曾离席,当时人有三急,时辰估计不差太多,途中偶遇周大侠,二人同行,可相互佐证。”星霄阁风无极朗声说到,说罢朝三桌开外双剑门一人点头示意。那人正是双剑门年轻一辈的翘楚周阳,当下出言附和。
当下又有三人主动交待未时三刻左右离席之事,两人曰观风亭赏花,一人道后厨寻蒜,此话一出,座中传来几声了然的笑声。
“可还有其余侠客?”蔡管家候了片刻,复又确认,无人接话。“林少侠呢?”蔡管家突然把话锋转向青龙镖局的那位后生,正是先前在好奇酒楼的那位。
那后生脸色不经意间白了几分,只是他本来就白净,不仔细看倒看不出什么异常。林少侠放在膝上的手暗中捏了捏,看了眼同桌的师兄们,咽了下口水,起身答道,“晚辈昨日确有离席,却不记得时辰了,大约由于灌了不少黄汤。”
蔡管家倒也不深究,接下来便对这六位道,“既然如此,得罪了,烦请六位露出左臂一瞧。胡城主仓促之下出刀,虽不及要害,但也伤及了贼人臂膀,若是各位左臂无虞,蔡某自当赔罪。”
“这有何妨!”风无极当下撸起袖管,露出结实黝黑的左臂,确认无伤。另有两人只管照做,让众人当众查验。
轮到青龙镖局的后生,此时脸却一红,动作扭捏。旁边已经有人不耐,开始低声议论。那林少侠这才将袖管一把拉至上臂,脸色却更加潮红如滴血。
蔡管家只看了一眼,那臂膀如白玉凝脂,纤细光滑,便忙道,“得罪了,少侠已无嫌疑,请放下罢。”那林少侠当即坐下,端起一杯茶水一饮而尽。
轮到最后一人,正是那位寻蒜君。只见他站起身来,轻蔑一笑,拉起衣袖,赫然一道伤口,却慢慢道,“诸位可看清,我这是昨日在厨房被菜刀所伤”,不待人开口问,寻蒜君已堵住悠悠众口。
“哦?”蔡管家轻问一句,“少侠可还记得,这胡氏弯刀昨日做过什么?”见众人皆惑,蔡管家继而道,“昨日开席,胡城主耍了一套离月刀法助兴,顺便卸了一只全羊,各位可还记得。”众人当下豁然开朗,忆起胡城主耍刀风采不禁啧啧称奇。只是,此事有何干系?
“这全羊中有一味来自西域的特殊香料,城主昨日并未洗刀,只是稍加擦拭,是以这香料必随刀入伤口。如今只需城主府西域豺犬闻上一把香料,再来少侠身上一探。若无弯刀伤必然无误,若不然——”蔡管家言尽于此,众人心下已经明了。
寻蒜君兀自镇定,“既然如此,某愿同往一试,请吧!”他双手作揖之后,先行往门口走去。先时走得坦荡,三两步之后,临近门口,却突然加速飞身出门。
“不好,要逃!”众人这才惊觉,好一个狡猾小人。说时迟那时快,蔡管家已执一柄弯刀弹出,朝那人追去。奈何失了先发之机,已难赶上。
门口众人惊愕之下要拦也已经晚了,正欲追击,却见一个身影自二楼临街窗口一跃而下,不是十四娘又是谁。
只见十四娘身轻如燕,足尖轻点,一掠三丈,轻功明显高于在逃那人,转瞬追至跟前,横臂拦住,娇喝一声,“哪里逃!”
那人身形顿住,逼不得已只得出招。却是直接撂出拳脚,腰间别着一把双手剑竟只是摆设,看来只是用来迷惑身份罢了。
贼人右拳出击,拳风凌厉直击面门,十四娘身形右晃,左手一招洛钟东应卸其力道。转身回弹,抬起右脚照面门踢去,一招野马分鬃直逼得他避无可避,只得双手齐上使出拔山扛鼎禁锢其腿。十四娘却不因此掣肘,借力打力,飞身旋起,左脚蹋过他面门,利落脱身。
两人你来我往,见招拆招数十回合,打得难解难分,十四娘似乎未出全力,只被动接招,稍稍压制。
“小心暗器!”围观的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当下暗器飞出,淬毒的飞镖在日头下反射出幽幽绿光,围观的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暗暗为十四娘捏一把汗。
再看十四娘,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木扇,原是发间那把。此刻扇面完全打开,扇骨前端伸出一截精钢,片片锋利如一排刀刃。只见十四娘右手腕转如流,使出一招穿云手,轻飘飘便顺势卸下毒镖力道,悉数将其挡回。
那人躲闪不及,反被刺中,单手撑地跪伏,另一手捂住胸口,火速点下穴道,从怀中掏出药丸,和着嘴中流出的黑血一口咽下。
“趁人不备暗中偷袭或偶有得手,光天化日之下妄想故技重施?哼!”十四娘轻摇木扇,不屑地俯视身前低伏的人。
那人抬头呵呵冷笑两声,突然眼耳口鼻俱流出股股黑血,而后轰然倒地。
不好!众人只道他服下的是自己毒镖的解药,不曾想竟是服毒自尽。
贼人是抓到了,却只有尸体一具。
是夜,夜黑风高,明月如弦,星光点点。偌大的城主府中,只余灯光数点,若蛰伏的野兽目光如炬。
后院正房亮着烛火,房内传来一阵隐忍的轻哼声。
“哎哟哎哟,夫人轻点。”躺在床上的男子低声求饶。
“上个药还这么矫情!”坐在一旁正细细伏在男子胸口换药的女子娇嗔,被故作夸张的扭曲表情逗笑,一改方才担惊受怕的紧张神情,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把男子腰间,只是力道极轻。继而道,“这毒可真是厉害,要不是有老爷子珍藏的百花解毒丸,只怕你得躺床上喝好几个月汤水。”
“正是,回头记得再给老爷子寻一颗备着。只怕此事百毒门也有牵扯,不知后面势力到底冲何而来。”
“我倒觉得,更有可能是那本册子。你且放心,如今一明一暗,都护得好好的,坐等鱼儿上钩。”女子放下手中的药膏,转身又端来一碗已经放温的汤药。
男子就着靠枕半坐起身,接过瓷碗一饮而尽,眉头丝毫未动。“让元宝去,你不担心?”
“无妨,有老爷子在,我们又占了先机。你便安心躺着。”女子接过瓷碗放下,整了整男子衣襟,“这册子事关不少人身家性命,只怕之后一段时间都难得清静,过了今夜,不如放去云来存着。”
“你说的有理”,男子点头答应。
“唉,这烫手山芋——”女子一言未尽,忧思无解。
男子将女子的小手包裹在手中,“夫人莫要担心,此事定能妥善解决。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等既居其位,就不能不扛这责任。”
夫妇俩这厢低声私语,一道黑影已经悄然自房梁飞过。
来人身形矫健,且似乎对府内地形胸有成竹,南院重兵把守之处想必就是如今落霞琴谱栖身之处。那人查探之后,转身飞檐走壁,熟门熟路直奔黑漆漆的东院,倒挂金钩悬于书房窗外,四下细听,俱无声响,只几声大枵声自远处幽幽传来。
一个鹞子翻身,黑影悄无声息落于窗前,伸手拉开窗户就势滚入,一气呵成。
“送上门来喽!”只听得一声高吼,一个身影自屋梁落地,同时屋外脚步声四起,听声便知至少有三路高手集于门外,随之而来的还有透入书房的火把亮光。
就着微弱的光,可见屋内对峙的身影,刚从屋梁上下来的正是钓叟,而另一人,也是老者,青灰长发簪于头顶,此刻一身夜行衣从头黑到脚。正是日间云来客栈独坐西南角桌上之人。
“我可认得你!”钓叟不怒反笑。“自称葛老的游侠嘛,我看,该叫——葛老贼!”白日自沩水回城,钓叟便同天元闲坐二楼,将楼下众人看得清清楚楚。
“哼,我可不认得你!”葛老神色冷峻,一边与钓叟周旋,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心内飞速盘算。
“无妨无妨,老头子不介意!”钓叟笑呵呵道,“说吧,大门有路你不走,半夜翻墙来做贼,何人指使你来的?”
“无可奉告!不过——”葛老话锋一转,“你跟我出去打一架,咱们老头对老头倒也公平,你若是赢了,我心悦诚服,必定知无不言。”
“师公!”钓叟神色间正犹疑,突然一声稚嫩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天元随即落在钓叟身边。
葛老神色一峻,心下一骇,这孩童不过七八岁年纪,竟能在自己跟前隐没气息。方才外探时,漏了这个没正形的老头已算大意,这稚童竟也藏匿得如此稳当。只怕今夜要脱身不易。
钓叟知天元担心,有这夜色,葛老使暗器也多了几分掩护。他拍了拍天元的头,将其护在身后。
“你当老头子我傻呀,放你出了这道门不就等于咬饵的鱼我给他放喽——再徒手去抓。”钓叟嘲笑道。
那葛老听闻此言,脸色青了又白,心下一横,陡然洒出一把毒镖,足下一蹬弓身就从窗户蹿了出去。
钓叟早有防备,撩起衣摆一招白云出岫,唰唰唰暗器已悉数落地,招式与白日十四娘如出一辙。
葛老冲出书房,便与门外守卫缠斗在一起,借着夜色,又从腿上腰间掏出不少暗器,连连有人惊呼。
眼见三五侍卫接连倒下,人群中突然蹿出一抹身影,疾如风厉如电。只见白影闪过,葛老两只手腕俱已垂落,嫣红鲜血沿着双手滴落,这双手怕是废了。一把刀刃为骨的金扇顶在颌下,直教他半分动弹不得。
“唉你个丫头,又来抢人头!”钓叟站在书房门口叉腰喊道。
被他喊做丫头的,不是十四娘又是谁。旁边侍卫押过葛老,十四娘施施然收起金扇,右手一甩化作小扇,重新插入发髻。不同于白日一身素衣,此刻十四娘换了一身云锦,英气中多了几分贵气。
“哪能过度劳烦师傅你老人家”,十四娘莞尔一笑,“累您半夜蹲屋梁已经是大过了”。
“是你?!”葛老拿眼一瞧,眼见十四娘换了这身打扮,尤其是头上那柄金扇,再回想昨日蒙面的城主夫人,赫然就是一人。
“将死之人,知道也无妨。把解药交出来免你皮肉之苦。”葛老闻言,审时度势,倒也没有作无谓挣扎。交出解药之后,被侍卫绑个结实,嘴里牙缝也检查一番,断其自尽后路,押入地牢,明日再审。
“快回去睡觉吧小元宝。”十四娘搂住天元,母慈子孝,一身杀气早已消失无影。
“大鱼到手喽,跟师公走!”钓叟乐呵呵去牵天元的手,哪知孩子一点面子也不给,率先扭头就走,余下钓叟在身后感叹,“怎么回事嘛,在你娘那儿这么可爱,到了师公这里就不乖……”
黑寂的夜重归安静,仿佛只是湖心飘落一叶,片刻之后涟漪杳无踪迹。又仿佛是,风暴来临前的低压与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