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教师:吕三题
亲戚领我进班的时候,他正敲着黑板讲课。
两人打了招呼。他随手往最后排的空位一指,瞥我一眼就回到讲台,重又敲起了黑板。
我找到座位坐下,冷眼扫了遍教室,瞥了眼黑板,才知道他教物理。
教室里满满当当,座位亲密得像结实的玉米粒子。我后来才知道这三间低矮破旧的瓦屋竟然塞了八十多个学生,都是复习生,各乡镇的都有,而我,不过是最后插班的那一个。
这家伙不喜欢我。我进班第一眼便发现这个事实。
这个发现让我顿时浑身炸起了刺。
我把凳子往后一拉,整个上半身倚在后墙上,胳膊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讲台上时时用粉笔敲着黑板的家伙。
打枣杆子,黑锅底脸,乱蓬蓬的头发,黑乎乎的络腮胡子……我觉得他不该站讲台,嘴里衔着刀子去杀猪宰羊才更合适。
“那个新来的,来来来,你回答这个问题……”
我正沉浸在他杀猪的幻想里,全班的目光却一下子聚焦在我身上。
“他让你站起来答题。”同位的男生胳膊肘儿捣我。
我根本就没听见他讲什么。
我摇头。
“我就知道你不会!你坐好!”他的话冷冰冰的,硬得像石头蛋子,砸过来。
我抬头,冷冷的目光射向他,直直地盯在他的脸上。
我终于知道了他讨厌我的原因。
他讨厌插班生。他认为转学插班的个顶个没有好东西,要么是被开除,要么是在原学校混成臭狗屎,尤其是当官的介绍进来的更没好东西。
而我恰恰符合这两点:我是这个班最后插进来的那个,为了多塞我这张座位,他甚至和校领导拍了桌子;介绍我进来的恰恰是当地的小官官,领我进班的又是他顶头上司。
“进了这班你就老老实实,别烧炸螃蟹似的,穿得人五人六,绣花枕头一包草,驴粪蛋子外面光……”
“你才驴,你们全家都是驴!”
我恨得直咬牙,下了第一节晚自习便溜到黑影里,摸起石头砸碎了他宿舍的窗玻璃。
竟然平安无事。哼,不定什么时候秋后算账!
我忐忑,警惕,随时准备炸起浑身的刺。
接下来的考试改善了我的处境。
总分第七,物理不及格,语文第一。
“老子一定要考第一。”我心里发着誓,眼前晃着黑锅底乱蓬蓬的大胡子。
“物理怎么能不及格?”他拍着手里卷成喇叭筒的物理课本,“就这点东西,翻一遍用不半小时,撕巴撕巴不够塞牙缝子!”
他把我揪到办公室。这还是我第一次进他办公室。我本以为砸他玻璃会进办公室挨一顿胖揍——他肯定知道我砸的玻璃,好多男生都给我透过类似的信息。
他指着我卷子上错题,一个一个地给我讲。边说边比划,毛乎乎的胡子有节奏地抖索,乱蓬蓬的头发扎煞着……
有时看我茫然,他便弯下身子,一遍遍地画示意图,分解图,恨不得把这些错题一下子全掰开了揉碎了摁到我的脑子里。
我似乎并没听他讲题,满脑子不着边际——
他讲题一写就是满黑板。写了擦,擦了写,粉笔沫子在阳光里飞舞,像春天的柳絮,像冬日的散雪,而他四溅的唾沫星子俨然屋檐下的雨滴……
他的手上、鼻尖上、黑乎乎的胡子上、乱蓬蓬的头发上甚至整个衣襟上全是粉笔灰的白。他浑然不觉,只顾手舞足蹈,轻轻重重地敲着黑板……
他课间几乎泡在教室里,男生女生的聊着天,络腮胡子在笑声里乱颤。
星期六和星期天他竟然也在学校,不是办公室,就是教室,或者揪出哪个学生在满是尘土的操场上散步,说这样那样的问题。
为了刻钢版给我们印题,他的食指和拇指关节磨起了硬硬的茧子。难怪有女生笑话他,人还没进教室,烟味和油墨味儿就钻进了教室。
……
“想什么呢,你?”
他胳膊肘子捣了捣我,笑,黑乎乎的络腮胡子里露出白灿灿的牙。
“没……没想啥……”
我一直憎厌他对我怀着敌意:他对别的学生越好,我就越讨厌他,我发誓要考出好成绩,除了他教的物理!
我几乎从来都是考第一,虽然我上的只是村办联中。你这黑锅底凭什么瞧不起我,哼……
几位关系很好的同学劝过我,批过我。
为了说服我,他们说了他很多故事,比如男生撬开他宿舍窗子偷他的油和菜,比如哪个男生生病他骑着自行车送到医院里,又比如他为了找一套新题,打电话找熟人,然后骑着自行车跑了二十多里拿回卷子,连夜就刻出钢版,第二天上课时就把油印好的题发了下去……
“老驴其实人不错,就是嘴臭坏脾气……”他们说着,笑着,又指着我,“你也是头驴,比驴都驴。还小心眼,光记着插班第一天的事儿!”
消息灵通的家伙透露说,插班的事儿其实真不能怪他,哪个班主任也不愿意要插班生,班里已经挤成了蒜瓣子,多插一个就多一份事,何况……
那家伙说到这里瞧了瞧我不说了。
“有屁就放!”我骂了句。
“你才进班的样子,怎么看怎么不像好人!”
哦,我想起来了,全因为那件皮夹克,我哥在内蒙给我买了件皮夹克(那可是1987年),那天我便穿着油光闪亮地进了教室。
“像痞子,混混子……老驴看不顺眼!”
听那灵通家伙说,老驴很厉害,全乡镇最牛最牛的物理老师。
多牛?你根本猜不出来有多牛。
有一年中考,考前他押了一套物理题,结果如何?四道大题他竟然猜中了三道,所以我们老师还有个响当当的大号:吕三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