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

他老了，老得没了牙齿，老得听不见人讲话了。他实在太老了，不会看电视，更不会玩手机。前些年，他能消磨时光的便是打打长牌，但如今，那些和他一样老的伙伴们都相继离世了。他便再没了消遣，日日坐在门前的躺椅上，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或晒太阳或发呆，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老人有四个儿子，如今和小儿子住。其实儿子儿媳对他不错了，村里和他一般年纪的，难得有这么体面的。可是儿子儿媳要上班的，每天白天诺大的家里就他一个人，到晚上了儿子下班回来，他才觉得家里有点灯火了。老人经常半夜喊疼，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疼，儿子要他去医院，他也不肯去：这么老了，都是老人病，死了就好了，我是不怕死的。老人不怕死吗？老人是怕的，但他装作不怕。他日日枯坐着，只有到晚上家里才有点人气儿，他看着半夜奔到他床前的儿子才觉得自己还活着呢，没死呢。

儿媳不喜欢猫猫狗狗，但去年他还是不顾反对养了一条狗，那条狗倒也安静，不跳也不叫，只是看门，在老人的躺椅旁一坐也是一下午。

老人最欢喜的便是过年过节，因为此时孙子孙女都会带上重孙（女）们回老家看看他这个老祖宗，他把存了好久的几欲发霉的桃酥、香蕉、红枣都翻出来乐呵呵的分给重孙们，小娃娃们接过来吃几口又扔了，拿着手机凑在一起又玩起游戏来，老人也不恼，他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在玩什么，只觉得人多热闹，热闹好啊。待到吃饭的时候，老人没牙了，啥也吃不了，只能喝粥了，但他也不愿离桌，他知道坐不下，他吃完应该立马走，给儿孙们腾地了。但他不走，他多久没看到这么多人啦，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听到他们在笑，他左看看右看看，大家都在笑，他也就也笑，好久没笑过啦。

老人这几年越发觉得孤单了，每回孙子孙女来给他又是带吃的又是带喝的，还给他钱，可是他这么老了，去哪里花钱了？到了给钱的时间就意味着孙子孙女们要走啦，他们要出去奔前程啦，要不了几分钟，屋子里就又剩下他自己了。他收着钱也不管儿孙们凑近跟他说了什么都只是点头，只有点头，他不想让儿孙们知道他越发地聋了，无非就是保重身体，想买什么就买，不要省。他都知道，但他最需要的不是钱啊。

下午4点了，果然儿孙们都走了。儿子凑近他跟他说，二爷爷家的小孙子明天结婚，他听了好几遍才听到，儿子也涨红了脸。

“哦，我说呢，离端午节还有些日子啊！”老人一边掰着手指头算日子一边点点头。过了半晌，老人看儿子还站着，又开腔道：“老二大前年就走了，走在我前面了，他到底没有我有福啊！”老人说完看向儿子，儿子嘴巴动了一下，大约说的是嗯吧。他本来还想问问儿子上礼要上多少钱啊？孙媳妇家是哪儿人啊？多大啦？但看到儿媳在厨房向儿子招手，他闭了嘴没问下去。老人是去不了婚礼现场的，酒店太远了，大家都怕他一路颠簸，可是老人想去，他要替他家老二看看孙媳妇啊，但到底老人也没说出来。他深知自己太老了，又聋又没牙，去了平白遭人嫌。

第二天，天气很好，老人还是坐在门口，倚着躺椅，旁边放着拐杖，他其实还能走路的，但是儿孙买了总不能一直放着，便就也经常拄着了。小狗今天也更乖，喘着小气在旁边坐着。一直到太阳落山，他看这日头想着儿子儿媳吃酒席也该回来了。老人起身，拄着拐杖去把大铁门上的插销打开了，省得儿子到家还要下车开门，自己在家除了看门也该有点别的作用不是。他颤巍巍地起身，那小狗也立马站起来，他一步一步往大门口走去，夕阳把他俩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