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词瑋记】之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作为人,他的世事洞透犹似凡尘仙;作为仙,他的落地当下更是天上人。他在血雨腥风里自觉功名懒更疏,在穷山僻壤中此心安处是吾乡;他半生飘零,恰似飞鸿踏雪泥;他不合时宜,高情已逐晓云空。无论造化如何弄他,他对人间的爱始终饱满如赤子初降。人生如逆旅,幸亏有苏轼。图文 / 摄影 爱瑋儿
第一天:《和子由渑池怀旧》
2020年3月30日 周一
有人问诗人兼画家席慕容:为什么那么喜欢植物?为什么总喜欢画花?她说:“其实,我喜欢的不仅是那一朵花,而是伴随着那一朵花同时出现的所有的记忆,我喜欢的甚至也许不是眼前的大自然,而是大自然在我心里所唤起的那一种心情。”
很多很多年后,命运多舛的中年苏轼再看自己年轻时与胞弟苏辙同经渑池对题的诗篇,大概也是这样一种心情。
因为要和兄长分别,十九岁的子由曾在途经的僧舍旧壁上留下“遥想独游佳味少,无言骓马但鸣嘶”的感叹,情感的基调显然是一抹从此孤单影只的灰暗。而生性豁达的哥哥再次经过旧地时却答复说:人生在世,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偶留痕迹,你觉得像什么呢?我看真像随处乱飞的鸿鹄,在雪泥地里落下爪印,飞东飞西的它哪里可以自作决定?
即便是血脉相连的手足,也难免在一生的大多数时间里分离,好在每到一处你我曾共游的地方,会想起那一同经历过的路长人困。崎岖的辛苦里之所以夹着回味的甘甜,是因为曾有情意笃厚的人同行。
所以,共过回忆的心灵一定要珍惜啊!尤其是青春尚在时携手并肩的人,那时风霜还不曾来侵蚀,秋雨也未滴落。年轻的你永远不知,哪天一转身,就是半生:哪日一挥别,便是永别。
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
第二天:《蝶恋花·京口得乡书》
2020年3月31日 周二
还没来得及出门赏花,一年中我最爱的三月就这样走到了尽头,好在中国人还有农历。
一样是雨后️春容,我们仍蛰伏于一个无限期延长的寒假,有的人尚在奔赴故土的路上,有的人山高水阔、难成归计。只是这年头哪还有什么抵万金的家书?但只要父母翘盼的目光还在,无论多大,仍可以做一个孩子,无论多远,还能够有家的念想。
于作者苏轼,于读者我,没了,就是没了,所以才会“东风吹破千行泪”吧。眼看清明在即,今年也不让扫墓,就更要将思念折叠进心底,就当折一封家书,投入去向天国的邮局。有时候会觉得父母还活着,因为人间有我惦念;而我却死了,因为再看不到一桌饭菜、等我回家的音容。
周作人说:“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只因钓于斯游于斯的关系,朝夕会面,遂成相识,正如乡村里的邻舍一样,虽然不是亲属,别后有时也要想念到他。”
或许,和苏轼一样无父无母的我,也应学会和苏轼一样,四处为家。
第三天:《江城子·江景》
2020年4月1日 周三
正月开岁,二月绀香;三月桃良,四月嗅芳。开叶时节,自当觅草寻花。
任何文学作品,无论电影、小说、话剧、戏曲,若只有男人,终归是无趣的。尤其青春不再、年少已过,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和一个八十岁的男人一道游山玩水,能玩出什么呢?题注已然点破,乐不在湖上同赋,妙在“时闻弹筝”。
水清不清的,霞明不明的,不过是前奏铺垫,主题曲是那如一朵芙蕖般出水盈盈的女子。就连不知何处飞来的两只白鹭,也忽然停下来,似有意一睹娉婷芳姿。
巧手弄弦,流转出含情脉脉、如泣如诉的哀音,叫人不忍听,却又忍不住听。这一时,烟霭因其敛容,云彩为之收色,依约仿佛,是那多情的湘女在鼓瑟叹息。
“小姐姐,琴弹得真好听。可否加个微信?”在琴声里迷迷瞪瞪的老头儿和半老头儿正欲上前撩妹,却是“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这一幕恰似一王一玉梦里得遇神女,无奈“欢情未接”,难免“情独私怀”。人往世上走一遭,来也没有准备,去也没有准备,什么事能让我们证明不曾虚度此生?两个字:爱过。
莫笑“一树梨花压海棠”,只因“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第四天:《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2020年4月2日 周四
素心今早发来的词,只有诵读,未言一字。是啊,这首词,还需要解说吗?
我曾问人,也曾自忖,“生离”与“死别”哪一种更苦?《金刚经》曰“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是说若修得“无我”之境,所谓早夭与长寿并无什么差别。我们来时谁不是赤条条的孑然,缘何中途失伴会断肠?落寞是因为曾共数晨夕,痛苦是因为曾遍尝甜蜜。草木尚有情,肉长的人心,又如何做到不执着、不分别、不思量?
公元1065年,十六岁的王弗嫁于十九岁的苏轼,二十七岁卒。公元1075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已历经背井离乡、父母双亡、手足分离,更有宦海沉浮的催老,四十岁的他,鬓如霜。这时候辗转至密州,正月的寒夜里梦见亡妻,她分明还在小轩窗下梳妆,抬头忽见窗前一尘满面的中年男子正定定望她,相逢疑不识,欲语泪先流。
三年前读台湾作家萧丽红的《千江有水千江月》,满篇含而不宣的古典式浪漫,无奈有情人最终失散。里头有一段话,刻进了我心里——“死生原来有这样的大别:死即是这一世为人,再不得相见了……而生是只要活着,只要一息尚存,则不论艰难、容易,无论怎样的长夜漫漫路迢迢,总会再找着回来。”
若尚能重逢,十年,真的很短;若还能相拥,一世,也不算长。
如果那两个字没有颤抖,我不会发现我难受;成千上万个门口,总有一个人要先走。他们说:最后都要失去的,你何必那么用力?而我说:最后都要失去的,所以我那么用力!
第五天:《江城子·前瞻马耳九仙山》
2020年4月3日 周五
又一首《江城子》,就写在“十年生死两茫茫”后一年,也是苏轼在密州生活两年的时候。一个地方呆久了,即便客居,也多少会生出些留恋,如诗人对马耳、九仙二山与超然台的情感,又应了周作人那句“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或也是半生颠沛的躯壳有了倦意,渐褪去年少的轻狂与锋芒,开始走向顺时知命。
在一个不舍云散的明月夜,鸥鹭停落小溪又振翅欲飞,扬起的尘烟,薄如眼前这个异乡人对异乡的眷恋。而最能引发共鸣的感叹是“人事凄凉,回首便他年”,今天我在这高台上追忆过往,明天又不知在何处追忆今天,不由又想起绍兴兰亭入口处的石碑,上面刻着王羲之《兰亭集序》中那句:“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岂不痛哉!”
登临超然台的人就能超然吗?真正的超然是一个修行者得道后的心态。而我一直坚信,修行无须去到深山老林或庙宇佛堂,要做的,不过是通过眼前事、身边人来觉察自己。不会好好入世生活,也难以真正超然世外。
这一点,苏东坡是表率。他再漂泊无定,也会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开开心心卡拉OK的地方,那是在垂柳下的一棵矮槐前。
春城无处不飞花的寒食节,身如巢燕年年客,心羡游僧处处家。
第六天:《浣溪沙·簌簌衣巾落枣花》
2020年4月4日 周六
昨个儿,真就没吃一口热的,食寒,心暖。今清明,也真就气清日明,无雨,有痛。
没有村南村北齐刷刷的缫车耕织声,却有响彻华夏南北的鸣笛声。一个国,若不止倾力于令子民物质丰裕,更开始关注人的精神成长与心理修复,她正是不折不扣的进步了!恰如今朝巳时,将本应属于小家私人的哀悼,正大光明“铺张”成举国全民的仪式,积郁了一个冬日的伤痛与阴霾,或安放,或消散,才能真的让情绪里的阳光“复工”。
我亦肃立,面朝西方,闭目止语,颔首合掌。两行清泪,如期而下,簌簌如衣巾上擦落的枣花。
而一千年前,同样深爱子民的苏轼已离开密州,赴任徐州。大旱求雨,喜逢降雨,石潭谢雨,写下带“三点水”的《浣溪沙》五首,此为其一。时已初夏,日高途长,酒困人乏,古柳下的黄瓜难以解渴,思茶不得,唯有叩响农野柴门。
我们常能忍着饿,却不能耐着渴,故而古人把讨要一口茶叫“乞浆”,对于久涸之心,普通人家递过来的一杯粗茗,甜似琼浆,心脾如洗。若世间每个人都懂得“有情饮水饱”,日子简素而互爱,就不会被贪得无厌的物欲带偏了跑道,就不会在失去最重要的东西后才扼腕捶胸,2020毕竟无法重启。
清明时节的雨纷纷大概是要掩护行人脸上的泪水,那么一个无雨晴朗的清明,或许是教我们擦干泪痕,抖擞精神。只要活着,生命依然会赐我们意料之中或意料之外的沉重与艰难,只要向往美好的信念移不去,脚下的步履就坚定!意料之中和意料之外的,还有忽降甘霖一样的,爱的礼物。
今日礼毕,心当启程。
第七天:《江神子·恨别》
2020年4月5日 周日
一个黑白灰基调的日子后,生活又迅速恢复了春暖花开的亮丽。伤痛拦不住阳光,乐观与洒脱也掩不住深情。好像四处可为家、人生一倦客的苏轼,飞鸿踏雪泥,无痕却有情。
徐州两年,他曾蓑衣草鞋,舍家忘身,与民共苦,与民同乐。忽然一纸诏令,才变为“故乡”的他乡又要成为孤帆远去的背景。故叹:既相逢,却匆匆;春纵在,与谁同?背着北归的鸿雁去往吴中,再回首,想让与淮河交汇的泗水寄去相思泪,怎奈它流不到楚江东面的湖州。
《蕙风词话》说:“真”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苏轼,就是这样一个很“真”的人,随遇而安,却从不吝投入。
刚在友圈看到一段话:当你犹豫要不要去做一件事的时候,其实你内心已经有了选择。千万别给自己晚年留下想做但未做的遗憾,因为错过的成本很高,后悔最令人煎熬。
苏轼的际遇很复杂,但他却活得很“简单”,无论怎样的当下发生,他都选择尽力为、用力爱。所以每每离去,黎民百姓攀缘挽留、哭声填巷。而他,挥挥衣袖,把满腔眷恋挥毫落于诗篇。
“在年轻的时候,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请你,请你一定要温柔地对待他。不管你们相爱的时间有多长或多短,若你们能始终温柔地相待,那么,所有的时刻都将是一种无瑕的美丽。若不得不分离,也要好好地说声再见,也要在心里存着感谢,感谢他给了你一份记忆。”
于一座停留过的城,于一份钟情过的事,于一个并肩过的人,都是如此吧?纵使“和泪折残红”,曾携手佳人的记忆永驻,鬓微霜,又何妨?
第八天:《南歌子·寓意》
2020年4月6日 周一
天忽然暗下来以为要入夜,却又一阵微风吹散阴云放了晴。雨霏天霁,只在转瞬,如人生之祸福、心情之down & up,往往也都在须臾之间就转换。写下此词的苏轼任职湖州,日子正如细草软沙一般尚可轻松驾驭,置他于命运之深渊暗谷的“乌台诗案”却离他不远矣。
唐《传奇》里记载了一个传奇:落第秀才裴航出游回京途中,经蓝桥驿下道求浆,遇女仙之妹云英,慕之,几经周折,终得结褵而升仙。如此happy ending的美事儿,苏轼怕自己是到了仙村也“梦不成”,可谁叫他是自产鸡汤长大的,心态好啊!就算路边的流水,在他眼里也多情,可以代替仙女相伴而行。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是否该是我们无论身处顺境逆境常备的心境?案发两年后,原本“马蹄轻”的苏轼四十有七、生计困顿,只得开垦以济食,东坡于东坡写下“只渊明,是前身。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人至痛处,或得解脱,谪居怡然,澹焉忘忧,这恰是另一种得道吧?心若自成仙,何须觅云英!
第九天:《梅花二首·其二》
2020年4月7日 周二
这是刚从铁栅高墙里走出的苏轼,这是赴任一个挂名虚职的苏轼,这是即将被软禁于黄州的苏轼,这是大难不死未必有后福的苏轼。将知天命的他并不知,后面还有更远的惠州、儋州,等着他如漂萍一般落地难生根。
重见天日,仍是冬日,无人欣赏的梅花在诗人看来开得也很无聊,好似一壶残酒下肚,不过浇得人愁更愁。只有曲曲绕绕的清溪,一路送他到“下放”的黄州。
我们之所以喜欢文学,喜欢诗词,因为那字字句句背后有一个人,那个人背后是一段段有故事的人生。
西方哲学重智,中国文学重情与意。智从逻辑而生,情当外境而发,意则内涵成体。做诗先得做人,有了人格、修养、意志、境界,笔下才有情趣和乾坤,才能引发哪怕不是一朝一代人的共鸣。这是为何我从来不赞同写作可以开短训班,不去经历,哪有人生?没有人生,哪有文生?
苏轼的作品几乎篇篇绝唱,很明显是应了这个理。必得有此人,乃能有此诗。
西方智慧赢在简洁通俗,迎合大众认知;中国文学贵在自抒胸憶,唯有知者知之。诗词里的美,说来说去说的是孤独,写来写去写的是少知音。营营役役的现代人一有机会就扎堆,哪有机会孤独?现代人更少知音,但却要时时摆出一副不缺朋友、路道很粗的样子来,似乎这样才不矫情,所以必定是作不出好诗的。
第十天:《满庭芳·蜗角虚名》
2020年4月8日 周三
今日步行近两万步,归家已黄昏。读这首词人“满心而发,肆口而成”的作品,感觉咀嚼一首粤语歌的歌词。有一种无奈中幡然觉醒的清冽,有一种低谷里豁然跃起的快意,似饮好酒,从喉咙口直沁心底的畅然爽利。
生年不过百,寿至百年也不过三万六千日。人啊人,瞎折腾啥呢?熙熙攘攘,不过利来利往,为蝇头微利而忙,为蜗角虚名而烦,到头来真是以得失多少论谁弱谁强?
故而思量,人生风雨被忧愁占掉一半,又何必拼命说短论长,不如对清风,邀明月,以青苔作褥,以白云为帐,在春光无限的江南,醉饮美酒一千钟,高歌一曲《满庭芳》。
全词最喜那句:“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搁到现在,忙忙碌碌的你能做到吗?
莫找借口,做不到的,都是不够想。
第十一天:《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
2020年4月9日 周四
同是天涯沦落人,最易碰撞出知遇感。苏轼被贬黄州三年,遇到了同样谪居黄州的张怀民。张于江边筑亭以怡情,苏为之取名“快哉”,并赋此词以赠。
江水与碧空相接,夕阳与亭台相映,你因我的到访,特意给窗户涂上清油的朱漆。不禁令我想起当年在恩师的平山堂,枕着江南烟雨,遥望天际孤鸿。今日眼前景象,方体会到欧阳醉翁所描绘的“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
湖面千顷明如镜,山峰翠绿映其中。倏忽间波涛涌,掀舞起自驭一叶扁舟的白头渔翁。兰台公子宋玉硬说风有雌雄,我笑他焉能理解庄子所言之天籁。人只要具备一点浩然之气,任何境遇皆可处之泰然,洒脱如快意千里之雄风。
庄周眼里,“人籁”为箫管之音,“地籁”为穴窍之声;唯有风,乃大自然奏响的乐曲,是为天籁。而苏轼所说的“浩然气”,苏辙弟弟后来在《黄州快哉亭记》中解为“不以物伤性”、“不以谪为患”、“自放山水之间”的文人处世精神。
喜欢读书人,然读书多者,未必是一个合格的文人。古之文人不仅擅笔墨,更当有节、有骨、有气,振之以清风,照之以明月,纵被庸世弃于尘埃,仍能凭着内心的坦荡和光芒,自开出艳丽的花来,岂不逍遥,岂不快哉?
古印度人说,人应该把中年以后的岁月全部用来自觉和思索,以便找寻自我最深处的芳香。假如一个人到了中年,还不能从心灵自然地散出芬芳,那他也必是“快哉”不起来的。
第十二天:《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
2020年4月10日 周五
每天唤醒我的从不是梦想,相比不切实际的虚妄幻影,烤箱里飘溢出的香味和齿颊间咀嚼出的甜味,更能引诱慵懒的我在晓寒的春晨掀被而起。
心理学早已盖棺定论:食物,真的能满足情感需求,那些吃完一顿好吃的所带来的治愈和勇气,从来不是错觉。故此,苏轼是天生的“美食家”,也是后天经历锻造的心理自愈师。
雨脚在斜风淡云中渐收,疏柳尽沐于一片晴晖,谪居黄州四年又要奔赴汝州的诗人途径安徽泗州与友人共游南山,心里念叨的是沫白如雪的香茶、嫩翠如玉的春笋。温热茶盏,观享茶色,午盏茶香,春盘蔬美,宋人精致的茶道生活也从诗句里可见一斑。茶之前的动词,上海话用“吃”,日本人也用“吃”,确实比“喝”或“饮”既接了地气,又蕴味更丰。
最绝是词的结句,忽然从家常日脚里上升到了哲学命题的深度,所谓“意到语工,不期高远而自高远”。
为了闻起来和吃起来更有味,前日做的巧克力甜点里又一次调入了21克朗姆酒。打发略过头,它便自说自话在烤箱里凹造型,出炉时看着妖娆了些,倒契合这首《浣溪沙》的一个“媚”字,这字似与“清欢”有违,却是静谧中一份动态之美。
一肚子美食,才能有一肚子春天。好吃的东西,要么独享,不然须得与懂的人对酌畅吃,方有携手走进明媚春日的欢愉。人对了,动静皆可、浓淡相宜,无论大快朵颐还是细嚼慢品,日子再平凡,也终归是有味亦有欢。
第十三天:《如梦令·有寄》
2020年4月11日 周六
泰戈尔说:“人自古拥有内外两部分。”失意时,人渴望去外部世界热闹闯荡,一显身手并获得认可;得意时,人又会向往内部世界的静谧,花开花谢,或邀三五知己对酌,或安享一个人发呆的美好。对于苏轼,京城,是他的外部世界;黄州,是他的内部世界。
由于反对王安石新法的司马光为相,作为旧党一员的苏轼不仅被召回还一路获得promotion,但他并不得意。因为从来他站的不是队伍,而是国家社稷。两边不讨好,加上高处不胜寒,叫他怎能不怀念黄州四年那没钱又没权的悠然自在?
我开垦的东坡别来无恙?谁替我捎句话呀,告诉我的江南父老们,我被锁在深深的翰林院中。我走后有谁去过那里吗?怕是积雪已压得小桥没了落脚的地方。回去吧?回去呀!“田园将芜胡不归”,正是春雨喜降,适于犁地的好时光!
素来粗豪的苏东坡用短短三十三字轻描淡写着他对归耕生涯的思念、对第二故乡的深情,似一缕清泉,娓娓寄语,字字韶秀。
放眼外部世界,我们需要窗子;观想内部世界,我们需要镜子。当疫情彻底结束,急于开门开窗回到外部世界的人们,是否也会怀念这段照得见自己内心世界的“软禁”生涯?
第十四天:《蝶恋花·昨夜秋风来万里》
2020年4月12日 周日
昨晚失眠了!白天的心情明媚如春日,夜里的思绪却被记忆里吹来的冷风萦绕。每个过往,都遥远如万里之外的故乡,飘渺又清晰。月亮攀上寝息之所的帷帐,寒气透入单薄的衣袖。
羁客异乡、留连难归的苏轼也正抱着一床被子夜不能寐,更难忍受漏壶嘀嘀嗒嗒的声响,越发觉得长夜漫漫无绝期。好不容易迷糊睡去,一梦醒来魂欲断,一枕都是相思泪。衣带渐宽,不为别的,为的是新来的书信,字字行行平添了憔悴。
如此乐观开朗的他,一阙短词写满了愁,我于是原谅了一个小女子彻夜的哀伤。
昕悦姐姐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是唐寅的向往,“一蓑烟雨任平生”是苏轼的洒脱,“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王维的参悟,“鹰击长空,鱼翔浅底”是主席的壮阔,“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是李白的任性。对自由的渴求古今相似,然而,谁又不是活在无可奈何的岁月重负里?
尼采把人的精神分为三种境界:骆驼、狮子和婴儿。第一境界骆驼,忍辱负重,被动地听命于他人或命运的安排;第二境界狮子,变被动为主动,由“我应该”到“我要”,我命由我不由天;第三境界婴儿,这是一种“我是”的状态,只全心活在当下,享受眼前的一切。
可叹我们,生来就是第三境界,却随着长大逐日给自己套上枷锁,成为行走于沙漠中的笨重骆驼。只愿心灵并未干涸,仍能逢遇温暖的旅伴,才不致于“玉漏长如岁”,才不致于“冷透人衣袂”。
第十五天:《水调歌头·昵昵儿女语》
2020年4月13日 周一
琴,很喜欢这个中国字的构造。上为双玉相撞,得闻剔透清音;下为今时此刻,落指专注沉心。
弹琴,最宜说爱。似昵昵男女耳语,一任夜深灯明,只管我我卿卿。时而如女子哀哀和泪,时而如勇士昂昂轩宇。低音缥缈似暮云飞絮,高音流转似百鸟朝喧。指间风雨潇潇,正攀高步险,忽一落千丈,戛然止弦。弹琴人推手而去,听琴人却已衣泪滂滂,倾了心神,又倾情。
古人谓琴只指古琴,故欧阳公特意告诉苏轼写得最好的那篇听琴诗“非听琴,乃听琵琶诗”,后人对此有不同见解。且不管它,苏轼将韩愈的作品“稍加隐括”,将音律之美诉诸视觉,动了心弦,入了化境。
二十七年前在校园学弹古典吉他,十二年前离开职场学弹七弦瑶琴,八个月前闲赋家中开始学弹钢琴。乐器本是相通物,构造、外貌、音域或有相异,遇到爱它的人,日日抚之,夜夜念之,它便长出了灵魂。相似的灵魂终会相遇,一旦相遇,那种澎湃,如冰炭置于肠,起坐不能平。相似的灵魂有个别名,叫“知音”。
所以,不是谁都可以听我的琴,趁学此词遂记下去年七月购得新琴后落笔的“琴右铭”:
吾爱吾琴,从珏从今。
玉与玉遇,洗耳洗心。
奏以当面,正念正襟。
力注当下,音澈音清。
谁能闻尔?只待上宾。
谁可懂尔?唯有知音。
第十六天:《定风波·常羡人间琢玉郎》
2020年4月14日 周二
是不是所有男人都渴望身旁伴着一个“点酥娘”?何谓点酥娘,典出“琼酥点出探春诗,玉刻小书题在榜”,意思是又会做各种好看好吃的点心,又指着点心就能清歌一曲、赋诗一首的玲珑女子。
白玉璞里琢出相思心,黄金矿里铸出相思泪。所以王巩那个多情郎怎不叫旁人羡慕嫉妒恨呢?上天如此厚爱,就给他分派了这样一个秀外慧中的点酥娘,名曰柔奴。
如果只是灶前笑问粥可温,如果只是赌书消得泼茶香,恐怕还不至于让红颜易老的女子跟着一个颠沛流离的男人“万里归来颜愈少”、“笑时犹带岭梅香”。那是什么永葆着她的容颜?只能是由衷的爱与欣赏,且是大难之时更深的爱,落魄之际不变的欣赏。
徐志摩曾在信中说:“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苏轼得遇王朝云,赵明诚得遇李易安,沈复得遇芸娘,王巩得遇柔奴,纳兰得遇卢氏,……你呢?是遇到了幸,还是服从了命?
假如还没遇到,或者还没勇气追求这样的爱,那就不要轻易说那句“此心安处是吾乡”。男人生来背负太多,所以男人都是难人。能让他们心“安”的,是宝宅中有宝贝一样的女子。
看过太多婚姻家庭的咨询案例,必须说,一个小家是否安宁幸福,很大程度取决于女主人。能让家安的女子都有一个特点:有情饮水饱,有情就不老。
这世上真正的心安:TA说啥你都爱听,TA做啥你都爱吃,TA啥也不说、啥也不做你也欢喜相对,久处不厌,无所不言,闲扯不烦,沉默不尬。永远有话说,也可不说话;TA在,就好。
第十七天:《赠刘景文》
2020年4月15日 周三
一样是“打鸡血”,瞅瞅古人是怎么干的吧!而且是五十多的小老头儿给快六十的准老头儿打鸡血。
实在受不了新旧两党左右夹击的苏东坡屡屡上书朝廷请命外调,终于在十八年后回到了美丽的西子湖畔,后人才有幸看到了千年前建的苏堤。这时恰与终身颓唐、朝不保夕的刘景文一见如故,于是借景励志:虽然荷叶尽、菊花残,仍有傲霜的枝头在。人生也一样,到了暮秋也莫忘一年的好景,何况橙黄橘绿,岂不别样的好看?
今早一千多大龄失业补贴如期入账,我说我要隔天就买一杯奶茶喝,换着品牌喝。便有朋友说我是赚着大龄的福利做着小女孩,哈哈哈,可不是吗,八十岁还可以活成小女生的,何况才敲响中年之门呢?
昨晚上很开心地看到一个专业研究脑科学的前同行为碳水化合物正名,而且还颠覆三观地建议放晚上吃,说不仅不会胖,还能变瘦,并且安神助眠,调理压力和荷尔蒙。面食、甜点、奶茶、冰淇淋不离口的本宫我就是妥妥的实证啊!
说到底,年轻只有一个秘诀:心情好!同龄的你们忙着断舍离,我只管和小女生一样蹦蹦跳,谁跑得赢岁月,咱们走着瞧!
第十八天:《临江仙·送钱穆父》
2020年4月16日 周四
一早,缥缈才女在诗词群分享关于“古井”的诠释:“表面上看起来,是一圈死水、安安静静的,不管风来不来,它都不起波澜。路人走过时,都不会多看它一眼。可是,有一天,你渴了,你站在那儿掏水来喝,这才惊异地发现,那口井,竟是那么深,深不可测;掏上来的水,竟是那么清,清可见底;而那井水的味道,甜美得让你魂儿出窍。”
苏轼漂泊羁旅的一生,应是遇到过不少古井一样的人,遇到多少,就别过多少,相聚有多欢,分离就有多难,于是爱发“朋友圈”的他才会留下那么多洒脱里暗含着深情的诗篇。
我有时候想,聚散苦匆匆,究竟是走的人心里苦,还是送的人心里更苦?走的那个或许因忙于应付新遭遇、接纳新生活,不及多想;而送的那个,仍在原地,明显感到少了一个,仿佛心被割去一角,从此失了完整,回想往昔的亲昵欢愉,才时时触发冷寂的酸楚。
所以,尽管苏轼力求一场“淡月微云”的送别,也劝友人“樽前不用翠眉颦”,并用“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这样的绝唱表达出同理心,我却可以读出那理性背后的无奈,或许所有坚强本就是无奈。
故而,我不愿做那个送别者。无论中途,或是最后,我都想先走,不回头。
特别喜欢这样一段英文,一直留在我的摘抄里以慰我心——Goodbyes are only for those love with eyes. Because for those who love with heart and soul, there is no such thing as separation. (只有用眼睛相爱的人才会分开,对于那些用心和灵魂相爱的人来说,这个世界没有离别。)
我爱的你,你爱的我,天涯踏尽红尘时,终会相逢。
第十九天:《行香子·述怀》
2020年4月17日 周五
晨起复读《诗经•齐风•鸡鸣》,女曰:“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既然公鸡打鸣被夫君你听成夜虫嘤嘤,那咱俩就在热乎乎的被窝里再腻歪一会儿,上P的朝!就让那些为浮名浮利虚苦劳神的人羡慕嫉妒恨去吧。
我想,这或也是身居翰林高位却早已心形俱悴的苏学士写下这阙《行香子》时的真实心声。倒酒一定要倒十分满啊!因为浮生若梦,一切如白驹过隙,电光火石,转瞬即逝。文人志士大都坐拥一身无用的好文章,却四顾无亲,独少知音,只能装天真、傻乐呵。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应也是很多现代人的梦想吧?只是真让你闲下来,你坐的住吗?一定有人说,那得先“财务自由”。要想财务自由?先问问自己有没有不“上朝”也心安的能力。要想心灵自由?先问问自己有没有和大多数人活得不一样的勇气。想要财务自由加心灵自由,先问问自己有没有被很多熟人嫉恨的魄力。
当然,你不需要两者都争取,因为后者自由了,前者也就自由了!反之,后者不自由,前者永远无法自由。钱没了,还可以挣;心空了,拿什么填?这个漫长的寒假已是最好的验证。
幸好我的日常——
心如清夜早无尘,纵是无酒有热茗。
白云悠悠头顶飘,从不费我一分银。
更何况,宅中不止一张琴。
第二十天:《木兰花令·次欧公西湖韵》
2020年4月18日 周六
高中时听童安格那句“为何一转眼,时光飞逝如电”,总以为这是现代人才会用的比喻,今晨念“四十三年如电抹”,不禁感慨,对时光流逝之迅猛无痕这件事,科技再发达,古今都一样束手无策。
苏轼少年即得欧阳修的赏识,同朝为官后,更是政见一致,诗文相投。恩师终老于颍州,生前常泛舟颍河,并曾写下同一词牌的小令。一转眼四十三年过去了,当年知交尚余几人呢?倒是歌女有情,还在传唱着醉翁词。
霜降时节最易伤旧思人,“清颍洋洋,东注于淮。我怀先生,岂有涯哉!”彼时,恩师在西湖边叹:“明朝车马各西东,惆怅画桥风与月”;今时,弟子在西湖边和:“与余同是识翁人,唯有西湖波底月。”那此刻读着古诗词的我们呢?苏轼能想到2020年是什么样子吗?
今天十五的月亮才满,明晚十六的月亮将缺,一千年不过如电抹。人生就是这样意料之中的聚散无常吧?而我们对于一些事、一些人、一些画面的念念不忘,大抵就是因为它再也回不来了,回不来才如西湖波底月一样住进了心底,抹不去,也捞不起。于是又想起席慕容所写:
真有离别吗?如果,如果在离别之后,一切的记忆反而更形清晰,所有在相聚时被忽略了的细节也都一一想起,并且在心里反复地温习。你所说的每一句话在回溯时都有了一层更深的含意,每一段景物的变化在回首之时也都有了层更温柔的光泽,那么,离别又有什么不好呢?
此生住过最好的房子,是你的心底。
第二十一天:《江城子·墨云拖雨过西楼》
2020年4月19日 周日
谷雨,意味着:匆匆一春,尚余十五日。
梭罗隐居瓦尔登湖,独处滋养了他。王小波则说:如果我会发光,就不必害怕黑暗。对于苏轼,孤独成为最好的伴侣。是什么滋养了他在流离失所中的豁达?是这些变作故乡的他乡,扬州也是其一。
杜牧有诗云:“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名。”故而漂泊至民不聊生的此地,除了酒,诗人也只有借由巫山美女的微笑与星眸,和她的扇底清风,吹散心头的春愁。然而,彼时的他毕竟已经五十七岁了啊,年华似柳外残阳,大半生的烦与忧,真能如雨过西楼般“水东流”?
所谓乐观,是一种精神,也是一种能力,是将大自然中一山一水、一花一木的美,都视作心灵欠缺之温暖的弥补;是所观即所乐,所遇即所安。
恰好读到昨天马云对话白岩松所言:“如果关注了1%,而忘掉了99%善良的人群,这是人类的悲剧和悲哀。”虽然我从不喜欢马云(因为他长得太难看),但这话还是赞同的。哀怨无法改变环境,仇恨也不能令我们强大。无论长幼,人的成熟度只取决于你的眼睛聚焦在美好还是丑恶的事物上,这也直接决定了你的主观幸福感是高是低。
谷得雨而生,心遇爱而润。疲惫的岁月,需要一个温柔的梦想,和一个很爱很爱的人。
第二十二天:《减字木兰花·春月》
2020年4月20日 周一
很早就在网上读到过这样的句子:“人的一生会遇到两个人,一个惊艳了时光,一个温柔了岁月。”比起宦海沉浮,情场上的苏东坡是幸运的,好女人,他遇到了三个。
第一任夫人王弗一出场就太过惊艳,才会有“十年生死两茫茫”的刻骨悼念、千古绝唱;而还称不上第三任的王朝云一人占全了“惊艳”和“温柔”,十几岁初见就引发“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的名句而坐稳了苏大才子内心红颜知己的位子;那么夹在当中的王闰之呢?真是个不大不小、不三不四的地位,大文豪为她留下的诗篇也不起眼,对着一个土妞儿,写不出来啊!
“闰之”这听上去还有些文邹邹的名儿也是苏大官人后赐的,此前按家里排行被唤作王No.27娘,姐姐仙逝直接“顶替”嫁给了姐夫,学识和思想都与姐姐相去甚远,有几分《潜伏》里大嘴翠萍的味道,从此端茶倒水、做饭带娃,且是个拖油瓶的娃,也就是有着血缘干系的小姨子能做到视同己出了。
没什么赌书泼茶、红袖添香,有的是开荒种地、撸袖烧柴,和,自己男人大起大落时的不离不弃,如此看似“不搭”的陪伴也安安稳稳了二十五载。好不容易有一首相关的木兰花令,还要减个字。
元祐七年正月,东坡先生在汝阴,州堂前梅花大开,月色鲜霁。先生王夫人曰:“春月色胜秋月色,秋月色令人凄惨,春月色令人和悦,何如召赵德麟辈来饮此花下?”先生大喜曰:“吾不知子能诗邪?此真诗家语耳!”你看,虽朝朝暮暮,苏轼并不知妻子还是多少受了他影响,也能吐出几个像极了诗的句子来。
获悉官方分配来的假妻翠屏“死”讯的孙红雷比他自以为深爱的真未婚妻左蓝牺牲时哭得伤心多了!为什么?只有这个男人自知。或许,日久生情真的可以战胜一见钟情,要不然怎会有“半落梅花婉娩香”这样的落寞、“只与离人照断肠”那样的哀伤?
昕悦姐说:美,因为短而殇;月,因为缺而憾。也或许,苏轼这三段姻缘,都因结识于“少年行乐”时,也都没能陪他到最后,才在这个多情而念旧的大男人一次次午夜梦回中,氤氲成了不同旋律的绝响。
第二十三天:《行香子·秋与》
2020年4月21日 周二
一个乐观的人可以万念俱灰到何种地步?提起手臂在空中比划,只是不说一句话!
五十八岁才高居礼部尚书,六十岁只因高太后去世新党再次登台,苏轼又被抛到了国土的最南端——惠州。六十岁了啊!在古代,已是不折不扣的晚年,还要跋涉千里,适应完全异于京城的气候。怎能不病呢?
昨夜霜风入梧桐、今朝庭下悼流年,难以在瑟瑟秋风前掩饰衰容,怎么看都是个老弱病残了呀!病后意慵,酒后眼迷,两任爱妻皆已谢世,此时只剩朝云作伴,再此后呢,人生残年,还能余多少依傍和冀盼?才子孤傲尽褪去,是造化弄人,还是光阴伤侬?休休,万事空,只一并付与酒千钟,管它酒花白,眼花乱,烛花红!
苏轼若生在现代,正坐在我的心理咨询工作室里,我也不知如何开解了。因为他已用大半生的坚强豁达和随遇而安向世人证明极高的情商和逆商,仿佛我自己,怎么折腾都能快速自愈的一个人,开脱别人很容易,接受帮助却千难万难。
踏入人生下半程,一直在修的是坦然接纳无常并能安然自处于孤独的心。发生的,不发生的,都接纳;有人同行,无人作伴,都接纳。因为想明白了,最终我们都将无一例外地独自脱离肉身,谁还能拎个大袋子装上荣华富贵一起呢?又有几个可以和知己爱侣共眠到最后呢?
所以,甜或痛,都是生机;枯与荣,都是生命。要经历,趁活着。
第二十四天:《浣溪沙·端午》
2020年4月22日 周三
这一首的底色,须用朝云来配。
来到惠州第二年的端午前夕,花甲之年的苏轼给三十三岁的朝云准备次日参加浴兰汤的装束。红玉色的手臂轻缠上五彩花线,耳旁墨绿的发髻斜挂上小小符篆,想象着佳人微微小汗润透了绿色的薄绢,洗梳落下的香膏粉脂缓缓流入河水飘远。
眼前这芳体兰心的女子从十二岁认得即相随,晚年遭贬惠州几乎预示着政治生涯再无复起之机的苏轼曾自叹:“予家有数妾,四五年间相继辞去,独朝云随予南迁……”福时她在,祸时她在,然而颠沛到这把年纪、流落至这般田地,还能与她相看多久呢?
多么希望缠线挂符的风俗真有祛病辟邪的灵验,让老天佑我长寿、保她康安。发配来的这鬼地方不是叫“天涯海角”吗?正好,让我与她海枯石烂不分离,相见相伴一千年。
一年后,朝云卒,浴处余香犹存。至此,苏轼生命里的三个女子全数退场。至此,高情已逐晓云空,天涯尽处无芳草。
这世间大部分男子都会自嘲“不合时宜”,却只有极少数男子得遇“惟有朝云能识我”的幸运。
有些人,一见生欢喜,或因貌胜,或因才殊,却轻轻易易被琐事离间,从此各行各路、各寻各欢。有些人,常常被隔开,或因孝命,或因俗务,却转转合合从未真走远,经年同心同往、同梦同念。
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唯佛是归。
第二十五天:《西江月·梅花》
2020年4月23日 周四
她是朝云,她是暮雨。那一世,她不是他的妻,却是他心中冰姿玉骨、自带仙风的神女。
初识时,花褪残红青杏小,她方金钗豆蔻;离绝时,阿奴络秀不同老,他已花甲垂暮。一个女子对男子的爱,不能不含托腮仰目的欣赏;一个男子对女子的爱,不能不怀颔首低眉的怜惜。如此,三九二十七的年龄差,恰好。
他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她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女人。“名分”二字,在她二十二年的爱情里轻如鸿毛;“懂我”二字,才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最高评赏。在她的墓前,他留下墨宝——“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花谢枝,谢不褪叶红,不畏瘴雾的岭南梅在他的《西江月》中永生;妆卸面,卸不淡唇朱,无须粉黛的子霞女在他的《西江月》中重生。
诗人一定盼望着若干年后回到中原,老友一看身旁的佳人,“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然而,这一场祸福相依的爱终于还是为岭南的瘟疾所催,休止在了天涯与海角,余下的五年残命里,不再像王昌龄那样梦见梨花云,也难再如望见梅花一样望见王朝云。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第二十六天:《临江仙·惠州改前韵》
2020年4月24日 周五
一样是“九十日春都过了”,作前韵时四十一岁,人在密州尚可“贪忙”;作后韵时六十一岁,人在惠州“无处追游”。雨打榆荚零落成阵,风卷柳絮翻转成球,三分春色纵留,掩不住一分愁。
那时中年,仍怀希冀,更有闰之的暖、朝云的懂,所以“不知人世苦厌求。东皇不拘束,肯为使君留。”而今白首,万念俱灰,无人再问粥可温,共谁闲时立黄昏?所以“休夸少年风流”,所以“山色总眉愁”。
春往春来,花荣花悴;鬓霜平增,风流锐减;日暮西山,人命危浅。怎还能高兴得起来呢?
今早新闻里说上海人均寿命期望值已增至83.66岁,如果苏轼能活那么久,还有意气东山再起吗?怕也未必。真能带给我们实实在在幸福感的必不是高官厚禄,也不是高朋满座,而是知冷知热的心。要不怎么说“唯深情可以续命”呢?
好男人是在好女人这所学校里成长起来的,若无智慧有度的一颗玲珑心掌舵,男人大都太聪明则易刺眼,太圆润则易油腻。再自信洒脱的男人,心随知音亡,精神支柱没了,也就真的老了。
第二十七天:《减字木兰花·立春》
2020年4月25日 周六
六十有二的他,真的被抛到了海角天涯。仁治之宋不诛文人,这怕已是最重的刑罚。从公元1097年四月十九日离开惠州,到七月二日抵达昌化军(今海南儋州市)贬所,走了两个半月,倏忽从春到夏。时光荏苒至第三年立春,苏轼写下这首《减字木兰花》。
哪里读得到远乡僻壤的荒凉?哪里读得到飘零流落的感伤?更无对异地风物的怨斥,唯见入乡随俗的其乐融融和黎族边陲的大好春光。大文豪在这里耕农挖井、传医兴学、开化民风,再一次,把游宦贬官的最后一站变作了故乡。
《文心雕龙》以“同字相犯”为戒,诗人们却偏偏用字法重叠增音调之美听、强画感之染目。一首小令里,七个“春”字,两个“红”字,两个“花”字,毫无刻意之累,亦无雕饰之赘,完全应了东坡居士喜不自禁的性情,到哪里都能看见美,看不见美就发掘美、创造美。所以“不似天涯”,因已把他乡看成了春满大地的江南。
林徽因说:“真正的平静,不是避开车马喧嚣,而是在心中修篱种菊。”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的苏轼,在来日方短、去日苦多的放逐生涯里向我们切切实实演绎了什么叫“诗和远方”,什么叫“此心安处是吾乡”。
日正暖,莺恰啼,丰衣足食的你,又有什么理由不让春天在你心头绽放?
第二十八天:《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2020年4月26日 周日
人生始于知觉,知觉萌,则生命始;知觉灭,则生命终。无知无觉的人是枉过一生的,而苏子瞻,可以在任何一时、任何一处都萌发最深彻的知与觉,只因他有一颗易感而自带光芒的心。
想象一下一个六十五岁的老人依赖一叶孤帆连夜横渡至今未能架起大桥的琼州海峡,放到现代一个年轻人身上,也无疑是一种铤而走险吧?故而诗人说“九死”一点不为过!让他九死的又岂止是南荒之地,更是他沉浮宦海的大半生。
然而他说“吾不恨”,是哲宗病薨、遇赦北归又燃起了他抗衡命运的希望吗?星移斗转预示着天就要亮了,苦雨终风总会迎来放晴,何况天色也好,海色也好,本就是澄清的,不是暂时的乌云所能遮蔽。《肖申克的救赎》里说:“有一种鸟儿是永远也关不住的,因为它的每片羽翼上都沾满了自由的光辉。”
此时的苏轼不知,他的余命只剩一年,那又怎样呢?有的人忙着死,有的人忙着活,苏轼永远是后者。没有九死一生的厄运连连,怎能换来如此奇绝的遭遇?作为后人的我们又哪有机会读到这一篇篇旷世佳作?孔子的救世之志在他的诗篇里实现的不仅是对自己的救赎,更是用最美妙的灵魂之声唤醒着一世又一世的灵魂。
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把做人看作一件有希望的好事情。心若是牢笼,处处为牢笼,自由不在外面,而在内心。懦怯囚禁人的心灵,希望令你收获天地。你愿做顾影笼中的金丝雀,还是自由翱翔的林间鸟呢?
第二十九天:《雨夜宿净行院》
2020年4月27日 周一
我总记得他那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那时尚中年,那时谪居黄州定慧院,那时“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此时已暮年,此时北归夜宿净行院,此时一双宦游四方的草鞋终于不再踏入名利场。
那时“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此时被一场雨困住,依然是中夜不成寐,连灯都不想点,只是一任那雨声淅淅沥沥相伴到黎明。那些无论是因同时遭贬还是同获大赦而路遇的友人们,一杯薄酒对饮后,此生还会再见吗?
强说愁的少年总有大把机会,不如意的中年也可卷土重来,大限将至的老年呢?两个字:渺茫;再两个字:凄凉。
生命终将孑然,如一叶轻舟归去。就像我们来时,也都是一个人。无非终点回到起点,又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
生命不在长短,重要的是,努力活过,用力爱过,切切实实做自己过,就不会像一件复制品一样轻易被世界遗忘。
第三十天:《自题金山画像》
2020年4月28日 周二
《庄子·齐物论》曰:“形固可以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心如死灰或也没什么特别,但是这个老者是苏轼,即便在临终前两个月,他仍以一贯自嘲的方式做了终极性的自我开脱。
因为他说:你要问我这辈子有啥功业,不就是贬到黄州、贬到惠州、贬到儋州吗?一点没错,恰是人生最低谷、最痛处,他与民共苦,与民同乐,抗旱开荒,传医授业,留下了不朽的诗篇,绘就了人生最鲜亮的自画像。
文学之所谓“入乎其中,出乎其外”的高境在这短短二十四字中凝结,也为苏东坡六十六年传奇一样的生命画上了完满的句号,而其带给后人的又岂止是难以超越的文学瑰宝?
人生得遇好运不值得炫耀,人生遭遇厄运更不值得炫耀,值得炫耀的是在痛苦里开出艳丽的花儿来,何况还能留芳百世!三十天一览苏轼用诗词和灵魂书写的朋友圈,并做个点赞和传播的人,甚好。
至少,更坚定了我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做一枚快快乐乐的“吃货”,尝遍人间美食,嚼足生活况味,齿留香,心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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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词瑋记】之禁足期的辞赋风骨
作者爱瑋儿,一个喜欢写写画画的心理教练。从中学英语教师到500强中国区高管,三十五岁挥别职场,以自由顾问身份背包行走近30个省市。而今安心居家种菜,与七弦共舞,和笔墨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