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李娟《冬牧场》:苦难与寂寞中书写世界与月亮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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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的文字就像从地里长出来,有着干草的清香,泥土的芬芳。在大雪纷飞的冬夜读李娟的《冬牧场》,无论雪花怎样飞舞,气温怎样冰寒,也不觉冷,暖流从心底升起,霎那温暖如春。
2010年冬天,李娟跟随哈萨克牧民居麻一家深入阿勒泰地区南部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冬季牧场,体验一段鲜为人知的荒野生活,记录了哈萨克游牧民冬季转场的生活。
“天地之间空无一物,像是世界对面的一个世界,世界尽头的幕布上的世界,无法进入的世界。”
随着李娟的文字走入牧民的冬天,仿佛是另一世界的冬天,白雪皑皑、苍茫大地、空无一物,很美,仅在幕布上,李娟的文字却让我们真切感受到不仅是画面上的美,更是美下面的严酷。
图片来自网络苦难
牧民逐水草而居,在荒野中,不过是雪化成水。他们住地窝子,喝雪水。地窝子是前一年挖好的陋室,顶子上覆盖毛毡,墙壁是羊粪块。为生计,牧民在严冬里依然放牧,他们长途跋涉,把牛羊赶到有水草的地方,那种艰辛、酸苦,不是我们这些生活在都市中,在冬日享受着暖气,隔窗望雪的人能想到的。李娟与居麻一家挤在十几平米的陋室,帮他们料理家务,偶尔放羊,用她擅于发现的眼睛、敏感的心灵观察冬牧场、牧民的生活,让我们不仅看到远离尘嚣的荒野、牧民冬日的别样生活,也感受到李娟貌似轻松、幽默的笔调下沉甸甸的文字,对牧民的同情与悲悯,更是对生活、生命的思考。
喜欢雪的干净,高贵,总以为雪是轻盈、精灵的,那是我所见到的雪,再看李娟笔下的雪:“铺天盖地的雪啊,它们不是飘落的,而是射子弹一样射落的。尤其两场初雪,一团一团的雪花,鸽子蛋一样大,又湿又重,砸在脸上都会疼。”鸽子蛋一样的雪还能让人感到轻盈吗,哈沙克的牧民还会有闲情逸致为雪的洁净、美丽陶醉吗。在严酷的生存条件下,好好地活下去才硬道理。
李娟在这片荒野中生出的文字,宛如荒野中阳光与水草。“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古人会说‘酸风射眸子’——果然很酸!果然是‘射’!迎风眺望远方,不到几秒钟就泪流满面,眼睛生痛。”一望无垠、一片苍茫,尚未来得及感受美景、感慨人生,已“酸风射眸子”。想到自己在大雪天倚窗望雪,写一些无病呻吟的文字,不禁汗颜。
荒野中,见不到绿色植物,牧民根本吃不到蔬菜,一根葱、一颗蒜都是稀罕之物,导致他们严重缺乏维生素。生活的艰辛,让四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已俨然是个老者了。居麻1米85的大个子,放牧让他长期佝偻着背,落下关节炎,总在风雪天的荒野中奔波,头也经常疼,“止痛片”“阿司匹林”成了他,也是牧民的常备药,一疼就吃,疼得厉害就加倍吃,吃得流鼻血,还是吃,任鼻血流淌,说是这样头就不那么疼了。
李娟既是冬牧场的参与者也是旁观者,文字里呈现了许多温暖的画面,却非单纯的暖色调。她写居麻一家三口躺在床上,女儿加玛读报,妻子、女儿依偎在居麻身边,有烟灰落在妻子的头上,他就轻轻弹去。地窝子外风声呼啸,昏暗、狭窄的地窝子里,温馨的一家人就像一束橙色的光,映照在地窝子里,也映照在李娟的心上。旋即,李娟又写道居麻在报纸上看到一位老人收养了十个孤儿,便对李娟说他也想领养一个。李娟说你等六七年就有自己的孙子了,居麻却说,我和你嫂子不知道那个时候还在不在。李娟不加议论,近乎白描,两相对比,一暖一冷,读来更令人感慨、心酸。
“羊的一生是牧人的一年,牧人的一生呢?”羊从冬天孕育、春天长大、秋天成熟,到最后被屠宰,悄无声息走完一生,那些人生中最华丽的篇章,“青春啊,爱情啊,希望啊,全都默默无声。”在荒野,大自然对人、牲畜都一样,静静地来,悄悄地走,沙漠淹没一切,然而荒野中总会留下些什么,那是我们看不见的,恰如李娟写道:“生命远比所看到的,所了解的更结实,更顽强。”
李娟的文字是隐忍的,行文的清淡有着悲壮的色彩,却不让人感到绝望,字里行间始终以暖暖的橙色作底。
“痛苦这东西,天生应该用来藏在心底,悲伤天生是要被努力节制的。 最安静与最孤独的成长,也是能使人踏实、自信、强大、善良的,大不了,吐吐舌头而已。”
抑或,牧民面对苦难,也是“吐吐舌头而已”。无论多痛、多苦、多冷,终将过去,日子还要继续,虽说还有那么多的寂寞。
图片来自网络寂寞
在荒野,恐怕最能感受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苍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孤寂。
牧民生活单调,为了生计,从早忙到晚,也只有微薄的收入。他们喜欢热闹,热情好客,也源于这大片的寂寞吧!在荒野中,从一户人家到另一户人家,最近骑马也要一个小时。有客人来“地窝子”拜访,偶有去邻居家串门,都让他们快乐无比。毕竟,这种时候实在太少。不管来客是谁,他们皆热情接待。
有一次,居麻家的“地窝子”来了几个做牲口买卖的,把居麻高兴坏了,吃饭时,都是他的声音;睡觉时,也是他的声音,没人呼应,就一人扮演两个角色,自问自答。翌日一早,客人准备走了,雪太大,汽车发动不了,一家人帮客人烧热水、点火,好不容易把汽车发动起来,结果生意没谈成。李娟写道,这老板如果先谈生意,恐怕就不好意思跟他们讲价了,招待了他们吃住,还费劲帮他们发动汽车,却一分钱没赚到。旋即又感慨,她是小人之心了,在牧民那,永远是礼仪高于利益。我们大都会像李娟那样想,谁甘愿做亏本的买卖。李娟用素描之笔将牧民的善良、淳朴寥寥几笔勾勒出来,远比浓墨重彩描绘更能打动读者。
不甘寂寞的居麻几乎生拉硬拽把路过冬牧场的司机与路人邀请到他的“地窝子”,欢歌笑语中他们还弹起了“冬不拉”。
“音乐填充着冬库尔的闲暇时光,像是生活的润滑油,令这生活的种种转轴在转动运行时更加顺滑、从容。”
抑或,这就是为什么少数民族喜欢唱歌跳舞了。好不容易“地窝子”可以看电视了,虽说信号很差,却令大家兴奋,挤在窄窄的地窝子里看着听不懂也看不懂的电视画面,因为大都是汉语频道,李娟负责给他们解说。荒野的信号太差,电视画面不断缩小,哪怕只有明信片那么大的画面,哪怕没有图像只有声音,他们依然看,依然听,直到连声音也没有,一片寂静,他们还在长时间议论电视里的故事。这是拥有丰富娱乐生活的城里人难以想象的,时间在这里倒退了四十多年,回到左邻右舍挤在一起看黑白电视的上世纪七十年代,这也是牧民生活的润滑油,更是深深的寂寞。
为了防狼,晚上男人们不敢睡觉,只得一壶接一壶喝茶,李娟写道他们就那样坐着,也不讲话,寂寂漫长的荒野冬夜,一分一秒、一个钟头一个钟头挨下去,那是一种怎样的寂寞呀!他们在想什么,抑或他们已习惯这种生活,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他们有自己的信仰,心灵有归宿,与牛、羊、骆驼一样,是荒野的主人。在水泥森林中穿行、快节奏生活的我们,被物欲填满的人生,心灵没有归宿,也很寂寞,更为孤独。
李娟生于新疆,在城市打过工,做过公务员,后辞职回到阿勒泰,她了解城市生活,懂得牧民生活,她站在牧民的位置以旁观者的眼光看他们,不仅看到了他们生活的艰苦与寂寞,更看到了哈萨克民族文化与现代文明的冲撞。
图片来自网络民族文化的消逝与现代文明的冲击
哈萨克是个古老的民族,他们大都信仰伊斯兰教。李娟是汉族人,虽说在新疆长大,对牧民始终有疏离感。哈萨克虽说现在还保留他们的文化,但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正慢慢消逝。李娟见证了哈莎克游牧民族的最后一次搬迁转场,她却在书中写道,我不觉得那样是幸运。她问过很多牧民,大家皆说固定的居所好,老一辈人却又黯然神伤。一个收购牲口的人担忧地说,那样,哈萨克就完了。这也是李娟所担忧的。
在冬牧场,李娟最喜欢散步,她的散文也是在一次次的散步中凝聚成心灵的行走。在《最大的宁静》一文中,几座正在消逝的坟地引起她的深层思考。那几座简陋说不上年代的坟墓仅仅只是在标记,尽量用力地标记:下面有人长眠。穆斯林的风俗只能就近安葬,那时的牧民在冬牧场死了,也只能安葬在荒野中,不像现在有汽车可以运出荒野。他们才是荒野的主人,冬牧场即将消逝了,连同长眠在地下的人。面对空旷、寂寥的荒野,李娟写道:“天空下最大的宁静,不是空旷的宁静,不是岁月的宁静,而是人的宁静。”
现代文明不可避免走进牧民,“地窝子”有了太阳能电视,年轻人大都喜欢玩手机,希望将来走出牧场,到城市生活。抑或,不久的将来,“地窝子”、牧场、游牧民族会成为一个传说,一并消逝的,不仅是这些看得见的东西,更有看不见的人心。
李娟理解游牧民族文化与生活,面对传统文化一点点消逝心生忧虑,使其文字具有无声的力量,感染着我们这些日渐麻木的心灵。走在城里的月光下,高楼、街道、广告牌……变得朦胧起来,照在戈壁荒野的依然是同一片月光吗,恰如李娟所言,世界像一个梦,唯有月亮是真实的。
图片来自网络世界与月亮的梦
“太阳未出时,全世界都像一个梦,唯有月亮是真实的;太阳出来后,全世界都真实了,唯有月亮像一个梦。”一直以为,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是真实的,无论在太阳下或是月亮下,李娟却告诉我们,世界与月亮皆可能像一个梦。
读着李娟热气腾腾宛若月光浸染的文字,不禁让我想到萧红,那朵冰雪中生出的玫瑰,同样的“清水出芙蓉”,同样书写身边的小人物、书写苦难与寂寞。她们是泥地里开出的野花、潮湿而温润。
萧红是散文化的小说,李娟是诗化的散文。她们身上有着与生俱来的“天真”之气,与大自然融为一体,文字皆富有植物的气息,与泥土有关的生命力。萧红的“呼兰河”,李娟的“阿勒泰”,是她们的心灵原乡。在她们的世界里,动物、植物和人都是一样的世界存在,笔下的人物也离不开大自然。
两人所处的时代与个人遭遇不同,呈现的文字底色不同。萧红是灰黑色,李娟是灰橙色。同样的天真和清新,李娟用了更多暖色调。
两人皆不露声色描绘苦难,透着悲凉色彩,萧红是一路凉下去,凉到心底,冰寒蚀骨。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常常为疲惫、疼痛侵袭,内心具有浓烈文艺气质的萧红,对苦难的书写和认知,比李娟更痛切和直接,冷静与克制,也更“力透纸背”。
李娟的悲凉仅让读者感到忧伤,旋即用暖色升温,恰如她文中写道:“人之所以能够感到‘幸福’,不是因为生活得舒适,而是因为生活得有希望。”李娟的文字总能给人以希望,自然而然,没有一丝造作、拔高,仿佛生活原本就是那个样子。
萧红从“彼岸”看“此岸”,看自己的苦难,看他人的苦难,具有强大的批判精神,对世界是绝望的;李娟从“此岸”看“彼岸”,将自己融入其中,为自己也为他人寻一盏明灯。
萧红与李娟皆是具有诗人气质的作家,文字像从地里长出来。有人问过萧红,好像她的文字随随便便、轻轻松松就写了出来。萧红说她就像《红楼梦》中的香菱,为作诗痴迷的香菱,是萧红,也是李娟。
“我知道天空。天空是高处的深渊。我多么想一下子掉进去啊! 我知道远方。远方是前方的深渊。掉进去的只有鸟儿和风。我知道鸟儿终生被绑缚在翅膀上。而风是巨大的、透明的倾斜。”
这不就是一首从荒野里长出的诗吗,同样具有诗人气质的艾米莉·勃朗特,其诗歌、小说皆从荒原中生长。那苍凉、广袤无垠的荒凉之地给予她们创作灵感,诗化的小说、诗化的散文。在她们眼里,有时世界是个梦,有时月亮是个梦,无论世界怎样变化,月亮依然是那个月亮,只要有梦,世界就会有诗意。
“无论如何,寒冷的日子总是意味着寒冷的‘正在过去’。我们生活在四季的正常运行之中——这寒冷并不是晴天霹雳,不是莫名天灾,不是不知尽头的黑暗。”
“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这是李娟对雪莱这句诗的诠释,尽管一过冬天,她又会回到自己的轨道,牧民从冬牧场转到春牧场再到夏牧场……一年复一年,不断向前,不断轮回。日子不会总是黑暗,也不会总有光明,宛如白昼与黑夜,亘古不变生命的流转,太阳与月亮照样升起,光明与希望,梦幻与诗意,世界与月亮轮番做梦。
李娟悲凉而无伤感的文字温暖着冬日行走在雪地中的你我,纵然生活有那么多苦难、寂寞,却依然有诗、有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