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杀了我妈妈三次
我杀了我妈妈三次。
第一次是在我出生的时候,我把那个娇生惯养的新婚女子杀死了。
听爸爸说,我在娘胎里就是一个不安分的熊孩子。
在怀我的时候,我妈受尽了折磨,起初只是孕吐,后来感冒也来火上浇油,她说痛,浑身上下都痛——她每天要在床上躺16个小时,除了进食些粥,剩下的时间,她都只能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在我妈分娩那天,爱美的她坚持要求不准剖腹。
医生劝说了半天,我妈只是盯着指甲,一声不吭。当老爸试探性的想去文件上签字同意,她胳膊一抡,把他手中的笔打掉了。
最后确实没有剖腹,成功顺产。
我妈在同我描述分娩过程的时候,她一边刷碗一边对我说,生你跟玩似的,眼睛一闭一睁,你就蹦出来了。
后来,听我爸私下透露,当时我妈没有选择全麻,生我的时候痛得脸色惨白,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脸上汗泪交织,就像是去鬼门关走了一道。有次我和她坐沙发上看电视,我开玩笑地问,老妈,你看我经常气你,你会不会有些后悔生了我啊?
她瞥了我一眼,说,生的时候确实挺后悔的,完全没预料到生小孩会这么痛。当医生把你擦干净抱给我看时,你眼睛还没睁开呢,却一个劲的对着我笑,那小脸蛋粉嘟嘟的,我一下子就觉得之前受的苦都值了。
那天夜里,我在床上回想起我妈的这段话,眼泪止不住地流着。
妈妈,谢谢你。
我也许永远也不能体会你生育我时承担的痛楚,但我知道,我的出生,在我快杀死你的那一瞬间,在你望着我笑的那一刻,你也获得了重生。
第二次是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我把那个妄想能一直保护我的幼稚母亲杀死了。
那时我去外地上学,有一次我妈来学校看我,陪了我几天过后,最终要回去了。我追着我妈一直到车站,我向她哭喊着我不想读书,我不想回学校,我想回家。
我质问她为什么要把我送这么远来上学,如果每一次见面都要离开,那为什么还要看我?
我妈回答不出来,她就抱着我的头,陪我一起哭。
末了,她对我说,每个母亲都希望一辈子把子女留在身边方便照顾,我之前也总以为我能照顾你一辈子。对于我来说,你是老天赐给我的一笔财富,但我希望你也能去到更大的地方发光发亮。这句话影响了我好多年。
后来我上高中上大学,去的地方越来越远。
我妈的话教会了我一个道理:就是人一生要时刻准备好做出选择,而选择,它是一个交织着利弊的螺旋体。你别妄想着自己能够拥有所有生活方式中最好的一部分,正如你不能既痛恨小城市教育水平落后,又想着大城市独自在外很凄凉。做出选择是痛苦的,决定的那一瞬间也许是果断的,但不代表你能坦然面对选择所带来那些代价。我能体会在我妈把我送走后的那些夜晚,她是多么的难过与不舍。就好像壁虎的逃生本能,遇到危险时,绝不会费力纠缠,马上断尾逃走,但真正折磨人的,或许是那尾巴重新长出来的过程。
这是我第二次杀死了我妈妈。
第三次是在我谈恋爱的时候,我把那个时刻牵挂着我的妇女杀死了。
苏童说过,女人很奇怪,能把别人琢磨透了,可就是琢磨不透她们自己。我在长途电话里面问我妈,你能琢磨透你自己吗?
我妈那段时间在追《最强大脑》,她语气夸张地说,当然啦,如果来一个科学家把我拿去做实验,经过层层解剖,溶解分离,最后他们会发现我每一个细胞里装的都是我儿子。
我在电话里咯咯地直笑,妈你太肉麻了,爸知道会吃醋的。
后来我妈每周都给我打一通电话,用她的话来说,这通电话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确认我是否还健在。
于是这样的通话频率一直持续到我谈恋爱。
我问我妈,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了,每次我给你打的时候你好像也不太耐烦。
在电话里,我妈用一种少见的严肃语气对我说,老盼着和妈妈打电话干嘛,如今都有人替我照顾你了,我还不能省点心,我还不能省点电话费?
在那之后我一直觉得是我妈吃醋了,毕竟在她们那个年代,最有名的俗语就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直到后来我和对象分了手,我和我妈之间的通话频率还是没能恢复到以前。
这下我才明白,她还真不是吃醋。
她是觉得我已经具备好生活独立的能力,时刻的牵挂似乎不再是我生活的必需品,所以她把对我的挂念隐藏了起来。她明白,我已经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个体,我会恋爱、结婚、生子,我会有我时刻牵挂的人,我不再是那个遇到挫折就会钻她怀里哭鼻子的小孩了。
那个时刻牵挂着我的妇女已经死了,随着我的成长,我妈也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这是我第三次杀死了妈妈。
莫泊桑曾说过,人们爱自己的母亲,不由自主,直到最后分离的时候才发现这种感情已经深入骨髓。而这种爱所产生的力量能使母亲与孩子共同进步,随着岁月的变迁,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会产生形式上的变化,但不变的是他们之间相互的羁绊,这种羁绊不容分割。
我杀了我妈妈三次,我不知道我还会杀她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