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脉,農脈。
农脉一文约莫是2011年写的吧?台南文学课的回家作业之一,2001年桃芝台风的小说式紀實報導。
农脉,農脈。一、龙脉
阿瑞伯中风死了。
巨大的怪手群连夜赶工挖除掉后山整片的茶园,他就站在山腰旁,看着砂石车一台接一台清运土石,直到挖掘现场亮起了粉红色的大型灯,他才甘愿回家吃晚饭。
原本的茶山,地方政府要挖掉建高速公路,土地徵收后他农会存簿添了笔天文数字。
六十多年前祖先开荒拓垦的茶山,几个月就被凭空挖除,换来留下一条永远无法弥补的沟,五十米宽的沟。官方说国道三号高速公路可以平衡地方发展。
「后山是龙脉啊!现在......」
阿瑞婶说,救护车到家裡时阿瑞伯已经停止了呼吸。
「他话还未讲完,茶泡到一半,忽然双眼瞪大,就没动作了。」
「整个脸是黑青色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嘴巴张开开的,好像噎到那样,嘴角口水一直流出来。」阿瑞婶用谈论电视剧情一样的语气,带着模彷的表情,像是谈论着不相干人的那般陌生。
阿国特地从越南回来送老父上山头,一身素淨的麻布丧服更显手上金錶闪烁的碧光,不变的,是那双揉茶球肿大变形的手掌。前几年他到越南去种茶也教越南人做茶,顺便把做好的茶销到台湾,不出几年光景在越南买了二十多甲土地,比原有的茶园还要大十多倍。
「阿肥仔,你不知道在那边有多好赚钱,美女又多,在那边我就有三、四个妻辣,过得多快活啊!」阿国嚼着槟榔说,说完话,吐出一口血红,再瞪我一眼。他和阿瑞伯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尤其那对瞪人的眼睛。「过两天,甲阮老仔抬去种了后,再搁来找你喝茶。」
阿国是阿瑞伯的独子。
出国前他找过同庄许多人一起去越南,最后才来邀我,用有点敷衍的嘴脸:「同齐来去越南赚新台币,好冇?」最后才来问我,当然被我拒绝。而我现在有点后悔当时做错决定。好赚钱,美女又多,做好的茶简单就可以卖到台湾,实在是好地方。
二、风灾
光线透不过乌黑的云层,接近中午却像是黄昏一样的天色。
雨依旧倾泻而下,有种阴森的感觉。
突然,连续经过好几台警车急速往庄尾菸寮方向去。
「阿肥仔!」
阿国开着新买的宾士车停到我家门口,变形的脸带着异样表情说:溪水溃堤了,大水冲进去菸寮,来去看看冇?他嘴裡依旧嚼着槟榔没閒下来。
电视新闻报导今年第八个颱风:桃芝。
实际上,风不强,甚至感觉不到风。
空气中瀰漫着一股淡淡地焦虑,我想起了两年前的921大地震,想起了恐惧的味道。
等我们骑车到已经完工但尚未启用的高速公路上时,着实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隔着高速公路,右手边全部淹在溪水裡变成了一片汪洋。
菸寮在日据时代大规模示范种植菸草。两百多甲的菸仔田。你可以想像,全部拔来作成菸,到死也抽不完。现在那一片被大水淹没,距离护栏五十多公尺远的那间楼仔厝,上头还有大人带小孩正在呼救。另一边情况也好不到哪裡去,垫高的高速公路涵洞底下,大水不断涌进人比较多的庄尾,已经有十几个人拉着临时抛下的绳索缓缓前进,带着家当、小孩,逃难似的往垫高的高速公路上爬行。我又想起了大地震时的景况。
救护车、警车、消防车,乡民的机车、脚踏车,虽然下着雨,高速公路上还是挤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生目珠毋识看过安呢的大水。有个路人欧吉桑说。
「有没有看到正仔他爸妈?」阿国问我。不会死守家园吧!?我惊的想起正仔他家就在涵洞另一边。
毕忠正是外省第二代。他爸爸是部队裡的士官长,随着国民党撤退来台,住在菸寮裡面的一户三合院。从小学开始,我和阿国就羡慕每次考试都拿第一名的正仔,甚至想过正仔可能会当总统。后来正仔考上国立高中、国立大学,这几年很少看见他回来。
我和阿国从护栏边沿着攀绳下到水裡,忍不住先打了个寒颤,漂浮着油污的冰冷河水有一些噁臭味道,半人高的水深,走起路来像是双脚绑了铅球。
十多公尺的距离,不知道走了多久,时间变得毫无意义,心中只有热切希望正仔家人已经先行撤退了。
有条土狗向着我游过来,是正仔家的看门狗。不亏是人类忠心的伙伴,做大水了还记得出来先打个招呼。
正仔他爸爸正在门口堆起层层沙包,他妈妈用畚箕一瓢瓢的把室内积水往外倒。果然是训练有素的士官长,即使已经退休仍旧老当益壮,熟练的动作一点都不输给年轻人。这边的地势略高,淹水只到小腿肚,走路方便许多。
「伯父,跟偶们走啦,先到偶家避难。」因为冷加上紧张,笋白着一张脸的阿国说着标准的台湾国语。
「不走,这是俺的家,俺要保家......。」
雨声夹杂大水轰隆的声音盖过了正仔他爸爸标准的四川腔。在我还没来得及回话的情况下,阿国抬起了正仔的爸爸,迅速的往外围高速公路方向走去,正仔的妈妈见状赶忙跟着出去。
大水突然涨了进来,磅磅作响的是大水淹过涵洞造成的水声。
后来才知道,大水在溃堤后不到105分钟内淹到5.8公尺高。
如果当初建这条高速公路时,挖开茶山的土方没有用来垫高堆成路面,做成为第二条堤防,庄尾菸寮住的百多人全部都要灭顶。阿瑞伯天上有知,应该也会感到安慰吧!但谁又曾想过,能够延续生存的生命来自遭到破坏的那座原本的茶山?
三、家
甫爬上高速公路,直升机来了,大水中还有人站在屋顶上等待救援。
救难队将抛绳枪打了几次都没中到屋顶,风雨交加,准度都丧失了。
我们没有多待在现场,全身湿透了,我只想快点回家。家一直都是温暖的地方。
老母看见我们几个回来,拿出几条毛巾给我们擦乾身体,随即转身去厨房。听到轰隆瓦斯声,就知道开灶了,老母要煮大锅的。
剁、剁剁剁、剁剁剁,连串的砧板节奏声从厨房传来,刹~铲子声在锅子裡连击。从厨房飘出来的白色烟雾裡头掺拌着香菰和虾米味道。原本要回去的阿国不走了,毕竟我老母有总舖师等级的厨艺。
认识以来,阿国经常到我家吃晚饭。
我家的饭菜通常都很简单,可以吃出食材原味的那种简单。
幼稚园时,老师将热水倒入放有酸梅乾的杯子裡,睡过午觉后就有果冻可以吃,于是我和阿国买了酸梅乾回家,趁老母烧柴煮开水的空档,把酸梅乾丢到热水裡,水变凉了之后,热水没变成果冻,只有酸梅乾沉在水中。隔天老母买来洋菜粉加在热水裡作成果冻,我和阿国学到加入洋菜粉才可以做成果冻,还有在热水裡丢入酸梅乾会换来一顿粗饱打。
「阿肥仔,来!端出去。」
冷冷的颱风天,老母煮了一大锅热麵,一辈子都难忘的热麵。
那是我最后一次和阿国同桌吃饭。
一碗麵,简单葱段与香菰配料浮沉,汤的颜色像是溃堤的黄浊水色,闻起来有酱油味道,彷彿是镇静剂的白烟,安抚着受惊慌的心。
大水退去后几天,阿国把茶园、祖厝都卖了,和阿瑞婶一起去了越南。
山坡上的茶树被连根拔起,也顺道断离了他们和故乡的连结,他们没有再回来过。
一阵阵急速通过的车潮声,在夜晚裡喧嚣得特别明显。
以前那曾经是阿瑞伯家的茶园。
高速公路是大家归乡的迅速捷径,不只阻挡了洪水,拯救了生命,更带来众多人潮。
垫高的高速公路,像是阿瑞伯化作巨大的手臂,镇护着菸寮的居民。我想,这是龙脉的一种延伸吧!
「我家门前有小河,后面有山坡,山坡上面野花多,野花红似火...」
耳熟能详的儿歌,是我儿时生长环境的最佳写照,爬上门口埕旁的龙眼树,野望出去是一畦畦不同色块,以田埂分际交绘出抽象又闲逸的农村景象,随着四季变化着不同的颜色,稻田是黄色,玉米是浅绿色,香蕉是深绿色,木瓜网室是白色,蕃薯田有着一条条明显的笔触。
只是小时候的河流现在变成了黑浊臭水沟,稻田裡的泥鳅、青蛙,河裡的虾蟹鱼蛤,随着时代进步消失殆尽,杂草与重划区的道路取代了田埂小路,一幢幢豪华农舍与荒废的田地交织出现实世界,儿歌裡的景象已成为美好旧梦。
哦,对了,还有那一条在夜裡游窜野火的长龙:福尔摩莎高速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