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吃过晚饭,我妈盘着腿通知我:过了年,你已经四十了。
我否认:“你说的是虚岁。周岁还没到。”
她说,这些她都不懂,她只知道我四十了,真真切切。努努力,还能拼个二胎。
我妈底盘稳,盘腿盘得相当标准,上半身晃来晃去,说得理直气壮。脸侧向正在播放的电视屏幕,句句在说我,却一刻也没有停留在我身上,好像与我交谈是看电视的附赠品。
四十是二胎的助产线?四十就能领退休工资了?在我面前,从我妈吐露的口气中,我感觉来到了一个门槛面前,正准备迈过去。与这道门槛的相见只有一次机会,它能给予我惊喜。最主要的,还有机会给我一个孩子。有点像金星的沙发:坐上去,就会怀孕。
我反驳:我生的孩子又不随你姓。生不生的,你着急个啥?
我妈嗓门异常地高:“我当时生活那么难,都生下了你和你弟。两个孩子好成长,就和放羊一样,一只也是赶,两只也是放。你就来吧。废话太多了。
“我四十那年在外打工,白天上班,晚上想家。家里需要钱,娘家也需要钱。好在有你舅舅在家,能照顾老人,不然我咋可能在外面工作挣钱?你和你弟那会儿生活也能自理了,两个人一起上学还有个照应,不然我咋可能放心你一个人来回跑?这就是两个孩子的好处。知道不?
“这日子吧,现在觉得一想挺难,过去了也就那样了,全都是个屁。那几年就是因为我在外面,不然在四十岁之前,我肯定还得再生一个。你和你弟你俩都长大了,再养一个,养着玩儿呗,有个营生。”
我顿悟了:原来我的降生,在我妈那里早有预谋。生下我们,相当于是给她自己添了一件玩具。
说这话时,她长的那双大眼睛带着一点儿自豪,宽宽的双眼皮儿藏起来了一些,那是后天由单眼皮演变而来的。我不得不怀疑她的自私,这一点竟然没有遗传给我。
用她的话说,我都快四十岁了。可眼皮仍旧还是单眼皮。每次睡不醒眼睛睁不开的时候,我都特别希望那是单眼皮在朝着双眼皮进化。
长了四十年的眼皮依然没什么长进,而我却要在四十岁的时候不得不顶着生二胎的压力。我和眼皮孰幸福?我和眼皮孰轻孰重?
眼皮幸福。眼皮没有我的压力重。
我想做个好女儿,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她老了,我让着她,不和她计较。谁还没有老的时候呢?让她高兴几天。
“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年轻人没有你们那会儿的身体好,这个年龄生出来的孩子不水灵。再说孩儿他爸不是出差,就是晚归,生二胎的基本条件都没有,更别说有没有精力带了。”我的嘴巴背叛了我的最初意愿,前一秒还准备顺着她说的,后一秒就决定不能给老人希望,以至于再让她失望。那种期待的落差,实在是有点大。
“你要是想要,早晚会有的。净说那些没用的话。少在我面前玩儿里格楞。”随着最后一个尾音的结束,我妈那对儿眉毛紧皱了一下,眼神儿从电视上移动过来,警告地看着我。
“那你要是这么着急,我就只有给孩子换个爸了。他又没有时间。”我已没法和她讲道理,只有想办法转移矛盾。
我妈瞬间板下脸,两只眼睛睁到四个大:“这是咋说话哪?挨骂没够是不是?谁让你再重新找了?那你就去换!换!换!”声音响彻整个房间。
我如此的温柔,生母竟如此的泼辣,原来物种的遗传有时候也不是一种绝对。
“现在的男的都不成熟。换也不好换。”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认怂吧。
“八十岁熟了。熟透了。”
我科学地分析了一下,不行,她说这话问题太大,不符合主流逻辑:“那也没法要二胎啊!要不就换两个,一个成熟的,一个年轻的。成熟的负责顾家,年轻的负责生娃。”我隐约地感觉到,好像是那根弦儿打错了,有点作死的意味。
我妈看都没看我,回我一个字:滚!
那晚过后,我讨厌四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