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心中都有一座老房子
老房子和折耳根
阿胜
春节回老家,我跟妹妹一起去了承载着我们兄妹十八岁之前记忆的老房子。
老房子还是十八岁之前的样子,砖木结构四立三间的瓦房。因久无人住,青砖上长出了绒绒的绿苔,房上的黑瓦片缝隙间是枯黄了的狗尾草,在冷风里摇曳。堂屋前基沿坎突出来的屋基石还在,那块凸出来的屋基石被我们当做凳子坐。我就仿佛看到小时候的我坐在那块基石上读书或者端着一大碗饭在哪里吃的情景。老房子左边是猪圈牛圈,如今已经没了猪牛们叫唤的声音。水泥铺就的院坝的缝隙里也是长满了枯黄的草。老房子的右手边是父亲预留做厢房的地基,还有爷爷奶奶和叔公叔婆们的坟茔。因为长时期没有打理,几座坟也是荒草掩盖。院坝边上长满了野草,右前方的竹林里布满了荆棘,曾经玩乐的天堂已经不能走进去了。
妹妹有些伤感地说:“这一切既熟悉又陌生。这房子迟早会垮塌的。”
我喃喃接到:“怕是会坍塌了的。”心里便涌起一阵悲伤。
老房子,是父母推倒了祖父留下来的石头垒的草房修建而成。
老房子,是父母带着我们姊妹仨像燕子做窝一样,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用双手垒起来的。这当中他们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只有老房子边上的那口小水井知道,只有老房子北边的山崖知道。
记得我们小时候早上起来,经常见不到大人,他们天没亮就出门,母亲和辍学的大姐去地里浇粪薅草。父亲去煤厂里挖煤。年迈的奶奶在家里煮饭,妹妹出去割猪草,我去割牛草。早饭时间一般在早上九点左右。到了早饭时间,母亲回来了,我和妹妹也背着草回家了。父亲要到傍晚才回家,他早上走的时候就带着饭菜去煤厂吃。我们吃了早饭,就呼朋引伴背着书包去上学,母亲和大姐继续留在家里忙活。到了下午四五点钟我们放学回家,父亲也从煤厂回家了。我们一家人围坐着吃饭,边吃饭边讲着一天的家常话,父亲常常给我们讲些做人的道理。
艰难但是温馨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后来我们渐渐长大,像硬了翅膀的雏鹰一样飞了,只留下日渐衰老的父母守着这偌大的房子。父母总对我们满是期待,不希望我们回到老房子,像他们那样辛苦一生。他们期待我们在外边的世界拥有自己的新房子,然后也走出大山到外面跟我们一起过好日子。正是这样的期待,父母就觉得老房子迟早是会没人住的。于是,我们在外边打拼急需用钱的时候,父母就毅然把老房子卖给了需要房子住的邻居家。父母卖掉了用血汗和生命修筑的老房子,只为在外面的世界里需要用钱的子女。
可是,卖掉了老房子把钱给了远方的孩子们之后,孩子们并没有马上过上父母期待的稳定生活。父母亲到了孩子们生活的外面的世界,看到了孩子们的艰难。于是觉得不能在孩子们的世界里成了孩子们的累赘,就又毅然回到老家,在老家废弃的水泥厂厂房里住下来。
父亲说,老房子卖了,根还在,家里田土还在。住在废弃厂房的父母又谋划着修新房子。孩子们劝他们不要修了,等稳定了就接他们到外面的世界。但执拗的父母坚持要修新房子。孩子们就往家里寄钱。新房子就修好了,两个通间的平房,门面还贴了洁白的瓷砖。住进了新房子,父母笑得像地里的向日葵。
老房子没了,有了新的房子。
如今父母相继作古,新的房子又变成了没人居住的老房子。
孩子们在梦里梦到的依旧是小时候住的老房子,可是回到家却不能住小时候的老房子,是父母后来修的老房子。孩子们都在感慨——还好父母后来修了这房子,不然,如今回去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过年过节连个祭祀祖先的堂屋都没有。
我和妹妹站在承载我们小时候温馨记忆的老房子门口,买了这老房子的邻居家也修了新房子搬走了,空荡荡的老房子像一个面色黢黑的老人,深沉地看着我和妹妹。
妹妹说:“到我们这一辈,房子还在,我们走了,这房子迟早也会没了。”
她说得很凄然。
岁月无情,会将一切带走,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我说,等过几年孩子们都参加工作没有牵挂了,我回来把这老房子买回来重新维修装修一下养老吧。
妹妹说:“你去得太远了,不太现实。你的孩子们参加工作了,孩子们又有了孩子,你不牵挂吗?你离开了你现在住的城市回了老家,那你的孩子们孙子们就会想你的,也会到你现在住的房子里找小时候的回忆的,你现在住的房子将来就是你的后辈们的老房子,也有孩子们的成长的温馨记忆。”
我一时语塞,心里默叨:“我现在住的房子就是承载了我的孩子们成长记忆的老房子。”这是一句充满佛学轮回的哲理性的话。
忽然,我想起父母还住在水泥厂废弃厂房的时候,我回家过春节,我想吃折耳根(书面语鱼腥草,西南名小吃)了,父亲就带我到废弃厂房后面的一个土坡上用锄头挖了一大簸箕回来。纯天然的粗壮嫩白的折耳根大饱了我的口福。吃不完,我就想把剩下的带到远方的城市种植,但又怕种不活。父亲说折耳根生命力顽强,能种活的。我便把剩下的折耳根带到了远方的城市,种在了楼下空地里,种在了阳台花盆里。如今十多年过去了,无论是种在地里的还是阳台上的折耳根,都长得很茂盛。这既可以满足我的味蕾,也可以当作观赏植物,解了我思乡的忧愁。而且繁衍得越来越多,我在远方城市的朋友们亲戚邻居们从一开始排斥折耳根到接受和喜爱折耳根,都纷纷来我这里把折耳根移栽到他们家地里和阳台上。折耳根不但适应了远方的城市,还在远方的城市里顽强地生长着。
父亲推倒了祖父留下的老房子修了四立三间的砖木结构新房子,父亲的新房子变成了我们的老房子,也成了买这老房子的邻居家的老房子。我在远方买了新房,邻居家也修了新房。这老房子就空了。迟早会垮塌了变成废墟,废墟最终也会变成了无。
沧海桑田,无情啊!
也许就这样, 一年一年, 老房子消失了,水泥厂废弃厂房消失了,父母后来修建的平房消失了。唯一不变的, 或许就是土地上那自生自灭的折耳根, 它们依旧在故乡的土里盘根错节,生生不息。
只是,不知后来的乡亲们会怎么跟他们的子孙说起这个房子的主人。
我们小时候以为村庄没了,人也就没了。后来知道,村庄没了,这里的人可能还在,这些人的后代可能还在,只是不知道迁徙到哪里去了。一个家族,真的可以像折耳根,移到哪里都能落地生根,在一个新的地方繁衍生息。多少年之后, 他乡就是故乡,而故乡却是他乡了。
我们这一家, 就像折耳根, 如今移到许多地方了。
有诗句描写折耳根“泥中繁衍多年,旷野无处不在”。折耳根移植不是孤独的流浪,而是生命的延续。老房子可以坍塌,可以消失在岁月的长河。只愿未来的乡亲们知道,从这里走出去的子孙,正在更广阔的天地里繁衍生息,茁壮成长。
老家族中的老人常对我们说我们家族如今像一棵大树一样枝繁叶茂,不可忘记我们的一世祖。一世祖本不是老家的人,是从江苏迁移过来的。一世祖来到老家落地生根,将家族发展壮大起来。我就常常想一世祖从遥远的地方来到这人迹罕至的深山定居真不容易。一世祖也是背井离乡移居而来,如今我们也背井离乡移居到遥远的地方落地生根。我们是远方的一世祖来到老家繁衍的后代,后代们又移居到远方繁衍后代,后代们就成了远方的一世祖。人世间就这么转着圈,消失着,生长着,轮回着。
老房子终将消失,世事无常便恍若一梦,旧梦依稀,往事迷离,婉若雾里看花,水中望月,飘来又浮去。就让我是那顽强的折耳根吧!
我淡然了,对妹妹说:“走吧,我们去挖折耳根。”
人人心中都有一座老房子 人人心中都有一座老房子 人人心中都有一座老房子阿胜,原名刘永胜。在各级各类报刊发表作品近百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