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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陌生化的全面重构:肯•福莱特的叛逆与升华

2018-09-15  本文已影响3人  宝木笑
王桥大教堂原型索尔兹伯里大教堂

文/宝木笑

当文艺复兴时期的法国学者弗朗索瓦・拉伯雷首次对中世纪喊出“黑暗”二字的时候,漫长的中世纪似乎便被盖棺论定,即使是在今天,人们对于从古罗马灭亡到文艺复兴之间的这近一千年历史仍然带着文艺复兴时期的论调,阴暗潮冷的市镇、脏兮兮的愚昧人群、原始野蛮的争斗、压抑逼仄的宗教环境……与其说我们在用“黑暗”描述那个千年,倒不如说那个千年让我们充满着陌生感,我们会很自然产生各种关于中世纪的疑问,那个千年的那群人,他们是过着一种怎样让我们倍感不适的生活。如果文学也有命数一说的话,当肯•福莱特将目光投向中世纪,当他最终向世人呈现“中世纪三部曲”,这位欧美最为著名的畅销书作者便不知不觉中升华了作为一名作家的格局和境界。

因为版权等各方面原因,肯•福莱特在大陆并未像其在欧美那样家喻户晓,他显然属于被严重低估的那一类欧美作家。熟悉中国文学的西方文学批评者们喜欢这样说:“肯•福莱特在欧美就相当于金庸在中国”,这位爱伦坡终身大师奖得主的20部小说已被译成33国语言,累计总销量超1.5亿册。特别是他的“世纪三部曲”更是成为“现象级经典”,仅其第一部《巨人的陨落》便曾18次登上10国畅销小说排行榜榜首,就作品的传播和市场来看,肯•福莱特被称为“现象级大师”名至实归。然而,从文学研究角度看,这一切似乎都源自肯•福莱特的“中世纪三部曲”,或者更确切地说始于其中的第一部《圣殿春秋》。

正是在《圣殿春秋》中,肯•福莱特毅然选择了另一条创作之路。之前的肯•福莱特一直以惊悚悬疑小说见长,他的第一部畅销小说《针眼》让他在欧美出版界登堂入室,生活得到很大改观,当创作《圣殿春秋》之时,他已经完成了第六部惊悚悬疑小说《突然亡命天涯》。而《圣殿春秋》完全是另外的风格,小说将时代一下子拨回到12世纪的英格兰,不再让特工此类英雄人设承担主人公的叙事责任,而是选择了一个非常普通的工匠汤姆,让这个中世纪社会底层的普通人带着读者穿越中世纪,完成作者的故事讲述。这是一个关于建造一座大教堂的故事,汤姆虽然是一个带着妻子儿女艰难谋生的工匠,然而他一直在心中想要建造一座大教堂,为此不惜放弃相对安稳的其他工作。当汤姆遇到王桥修道院的副院长菲力普修士,这位内心极为虔诚的修士与对建造技艺极为执着的匠人,他们一起串联起一系列跌宕起伏的故事,故事的核心自然是那座早已成为某种信仰象征和精神寄托的大教堂。

单从文本创作和传播角度讲,肯•福莱特似乎选择了一条满是荆棘的道路。肯•福莱特说:“我的出版商惴惴不安,他们想要的还是另一部惊悚小说,我的朋友们也忧心忡忡”,这很容易理解,这样一个故事梗概似乎很难让读者提起足够的兴趣。但最终肯•福莱特却成功了,而且是大获成功,肯•福莱特不无幸福地回忆:“我在伦敦的出版商更加兴奋,《圣殿春秋》一书比我此前的任何一本书销售都好,世界各地的出版商都松了一口气”,在意大利,该书是畅销书第一名,在对书籍要求极为苛刻的德国,该书在长期畅销书榜单上榜三百多周……当然,一本书的成功因素是多方面的,如果一定要从文本角度分析,也许,《圣殿春秋》和后来肯•福莱特“世纪三部曲”的成功都源自其对于传统历史题材的叛逆和升华。

理解肯•福莱特的这种叛逆和升华的关键一点在于,如何处理历史题材的“陌生化”问题。也许《圣殿春秋》就可以作为研究这个问题的最好范本,中世纪大教堂的选题充满风险,因为人们对此感觉枯燥,而这种枯燥又源自陌生,人们根本不知道其中能蕴含着怎样精彩的故事空间,因此在阅读期待和兴趣方面会降得很低。二十世纪中叶之后成功的历史小说,如今看来几乎都是秉承着新历史小说的创作圭臬,核心只有一个——将历史的陌生化全盘解构,继而全面建构。《圣殿春秋》在这方面也是如此,王桥大教堂的建造只是一个文本的象征,围绕着这个标识展开的故事、人物和风土人情才是文本真正要呈献给读者的。《圣殿春秋》明显的双线叙事让整个故事完全按照这个逻辑延展开来,一方面通过工匠汤姆的经历为读者全面建构中世纪的日常生活,另一方面通过菲力普修士的故事为读者全面建构中世纪的各种斗争。

也正是在这样的双线线索人物的基础上,肯•福莱特进一步将人物关系舒展开,实现了一种多点建构,最终实现了对中世纪的全面重构。这也就是说,肯•福莱特要在《圣殿春秋》中完成的是让故事源于历史,然后将历史为己所用,最终实现将一段“陌生化”的历史重构为崭新的故事。肯•福莱特确实做到了,汤姆带着全家走过森林城镇,仿似给读者缓缓展开了一幅欧洲中世纪版的《清明上河图》,我们首先在《圣殿春秋》中感受到的是极致的中世纪生产生活的细节。比如,书中对于中世纪普通人的衣食住行都有着非常具体的描述,当汤姆一家经济情况不错的时候,他们的午饭会是“一大块白面包、一厚条煮咸肉和一小片洋葱”,甚至还会有一木杯啤酒,即使是在如何吃这顿简餐方面也不放过细节描写,“他从他的皮围裙的前兜中取出餐刀,切下一小片洋葱,就着一口面包吃起来”。

这里要着重说明一点,肯•福莱特并未一味执着于这样的细节堆砌,而是更重视人物经历与读者之间的通感,让读者在逼真的人物经历描述中感受中世纪历史帷幕后的真实。比如,在描写汤姆的妻子埃格妮丝难产而死的桥段中,中世纪普通底层人物生存的不易让读者不由落泪。当时的汤姆全家生活坠入拮据,他们在城镇之间的荒原流浪,仲冬时节又没有农活可干,这样的工匠之家生活惨不忍睹。他们只能“用一把刀换了一条黑麦面包、四碗不见肉的肉汤……用一柄手斧换了一袋胡萝卜……在野外架起了锅……希望能找到一只冬眠的刺猬或松鼠,做点肉汤”,他们在路边停下,坐在七叶树下,埃格妮丝生产了……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口破锅里的热水,还有丈夫和两个孩子,最终埃格妮丝用尽浑身力气生下一个男孩儿,却因为失血过多而死……然而,即使在这样凄风苦雨的境地下,当这对儿悲惨的夫妻面对死别,他们想到的是当年的相遇,彼此互道一声“我爱你”、“你是一个好女人”、“你是一个好男人”、“我不后悔”……

是什么让中世纪的“黑暗”越过“陌生化”的无尽苦海而最终成就经典?不是眼花缭乱的人物关系,不是故作高深的索引考据,更不是哗众取宠的完全架空,而是对人物命运和遭遇的感同身受和强烈共鸣。文学从来不是也不应该是倚门卖笑的消遣品,文学从来都是也应该是承载人类情感和灵魂共振的里程碑。在这一点上,肯•福莱特完成了让无数人感佩的叛逆,他没有将《圣殿春秋》写成一部自己驾轻就熟的惊悚悬疑小说(虽然他完全有实力那样做),而是去思索如何将中世纪的“陌生化”全面建构成属于自己和读者的“三部曲”。在情感上,《圣殿春秋》成功地将“陌生化”解构,让读者不再陌生,继而进行了建构,让读者进入到一个欲罢不能的文本环境之中。而肯•福莱特的叛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向文学界宣告,新历史小说及中世纪题材写作完全可以也必然将会走向人性化的道路,将更加关注普通人的感受和感情,情感共振化、去中心化和英雄边缘化将最终引领新历史小说在21世纪的前行之路。

肯•福莱特这种在文本创作中的叛逆,归根到底就是对重构历史的重审,即历史的“陌生化”不应该成为一种寻找噱头的工具,这种“陌生化”不应通向神秘,而应通向对当下读者情感的共振。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圣殿春秋》的文本主题实现了一种很具有现代感现实意义的升华,小说封面的主题语非常精准——做自己喜欢的事,直到世界为你改变。这完全是充满启蒙运动精神和符合后现代个体自由意志的战斗宣言,肯•福莱特却将这样的精神升华放置于一部中世纪背景的小说中,这不能不说是一次完美的“陌生化”重构和逆袭——既重构了中世纪的故事情感底色,同时又重构了中世纪通向现世的精神共鸣。

理解这种升华的关键在于一点,那就是中世纪的人们是否真的完全如行尸走肉般生活?他们是否已经完全成为灵魂已死的躯壳?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只不过在以往大多数中世纪题材的历史小说中,这种答案往往通过一种负向的内容叙事和人物塑造完成,比如内心纠结的邪恶修士、充满矛盾的贵族骑士和小姐等,至于普通民众则完全被模糊化了面容,成为一群低俗肮脏的看客和背景。但《圣殿春秋》反其道而行之,普通人的内心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工匠汤姆心中的梦想就是要建造一座超越以往的大教堂,菲力普修士就是要为弱者留一处最后的避难所。中间的故事充满波折,大教堂建造的过程和1135年到1145年英格兰的动荡杂糅在一起,当时的英格兰从1135年开始陷入长达19年的内战,全国事实上处于无政府状态,所以大教堂经历了建造和被毁的复杂过程,而人物的命运也在其中跌宕起伏。

每当这种时代背景出现,“人是无情命运的玩物”总会成为一句无奈的长叹,更何况在拉伯雷口中“黑暗”的中世纪。然而,我们在《圣殿春秋》中看到了人在内心梦想的指引下,却于最黑暗处绽放了绚烂的花火,在最不可能“做自己喜欢的事”的年代,一群与英雄根本不沾边的普通人坚守到“世界为你改变”。汤姆与菲力普最终克服重重困难,终于完成自己的心愿,大教堂仿佛是一个象征的点,从这个点延伸出个体对于历史车轮厚重碾压的抗争和渐悟。比如《圣殿春秋》还原了中世纪女性更加悲惨的处境,她们面临着社会的歧视、男性的轻视,还要时时忍受着被当成常态的骚扰甚至侵犯,但是这并未让她们屈服。人们容易将巴塞洛缪伯爵之女阿莲娜被世仇威廉•汉姆雷侵犯作为个人的悲剧,实际上这个事件的主要原因是阿莲娜家族和威廉家族地位的互置,是陡然的显贵让一直色厉内荏的威廉狗胆包天地玷污了圣洁的玫瑰。即使是这样,碾入泥泞的阿莲娜却并未认命屈服,她学会并找到了对待这个不友好世界和时代的办法,她坚韧地活下去,聪明地观察着,将刀子插进强盗肥胖的肚皮再搅一搅,去耐心等待魔鬼被最终宣判。

这显然是《圣殿春秋》对于主题升华的一次重要补充,因为汤姆与菲力普内心的梦想更偏重于一种缓缓植根内心的“原力”,而阿莲娜所代表的女性角色则告诉我们如何面对强加己身的“外力”。汤姆与菲力普是一种顺向的升华,一个小小的梦想在日积月累中生根发芽,他们为了保护这个梦想而矢志不渝,完全印证小说主旨——做自己喜欢的事,直到世界为你改变。而阿莲娜等女性角色的故事则更像是一种反向的升华,突然的外力告诉我们世界和人心不是想象那样,为了保护自己作为生命的尊严,必须坚守住自己的心灵,不然就会滑入永劫不复的深渊,完全反证了小说的主旨——等到让世界改变你,你其实已经死去。说到《圣殿春秋》的创作缘起,肯•福莱特坦陈是自己对参观教堂的执迷促成了这部书的写作,而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一直在内心有个疑问:“为什么要建造这些教堂呢?”如此看来,也就不难理解在创作这部书的过程中,肯•福莱特何以能够进行这样一场坚决的文学叛逆和升华,也许在他的心中,《圣殿春秋》就是他自己的王桥大教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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