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名家随笔散文:牯岭,避暑乎!趋炎乎!
本文原载《论语》第48期(1934年9月1日出版),作者黄炎培。
澹荡的鄱阳湖水,反映出一轮朝旭,万道金光,射入净白的玻璃窗里,唤回了黑甜乡里自由自在的灵魂,把眼揉了几揉,“咦!怎么我上牯岭来了呢?”
我来牯岭的动机,本不是为避暑,结果竟变成很纯正的科学化的避暑。为什么呢?因为迁延又迁延,恰恰到了立秋那天下山,不是避暑,还是什么?
可是天时人事的变迁,现在的牯岭,与其说来避暑,还是说“趋炎”倒是正确些。
我在牯岭正街,足足站了二十五分钟,用冷眼来分析眼帘前一闪一闪经过的大人物、中人物、小人物,(指那小孩子,并没有敢讥笑人。)至少可分三类:一、卖力气的;二、趋炎的;三、避暑的。统计的结果,第一类不算,第二类在二三类总和里,至少要占百分之五十以上。
最可爱的是牯岭的警察。他们尽他们的职务,十二分的认真。服装的整洁,已够人可爱了。还有那副满堆笑容的面孔,恭而有礼的动作,和温和婉转的语调。
我自问要算老庐山了。山南、山北、山东、山西,被人呼为名胜的,差不多完全玩过,而且写过文章,印过画册。这次却得到一处簇簇新的胜景,就是黄家坡瀑布。
黄家坡瀑布,并不能算大,也没有什么奇妙。不过山涧里大量的水,倾筐倒箧而下,汇成一个大潭,泛滥而下,又汇成第二个大潭,又泛滥而下,汇成第三个小潭。这三个潭,是天生的就深就浅的游泳池。
我生平总算没有和游泳池里的水亲过嘴的。这一回玩黄家坡,看看天然的游泳池,实在爱好不过,可是没有准备,临时,一个朋友借给一条裤,一个女朋友借给一个救命圈,还靠着一个朋友的指导,居然在水面玩过一回。
什么玩法呢?伏在水面,两个腿,一个腰伸得笔直,把头仰起。还有一个法子,仰卧在水面,腰脚和头,同样的挺直仰起,这样玩法,听凭你什么样外行,总可以得到非常的趣味。至少比杜威博士所讲陆地上学游泳有趣得多。可是有一个重要条件,旁边要有内家帮助。否则万一送命,是不得了的。
一天早起,门外来了一位白发老婆婆,拿了篮要饭。问她几岁?答七十四岁了。儿子长到三十九岁那年死了。没办法,和媳妇种田活命。今年田干死了。没办法,出来要饭。说到这里,两行干涸的老泪直流下来。一时打动了邻居太太奶奶们的慈悲心,你一碗饭,我几毛钱,送给她。可是耕而不得食的,终不免向不耕而食的道了千恩万谢,而不耕而食的还觉得今天干了一桩大好事,脸上顿时堆起无限的德色。
在那浓绿的树阴里,八十多个男女青年,几个完全尽义务的教师,在那里教,那里学。半天做工,煮饭,洗衣,男耕女织,砍柴,筑路,凡是生活所需,就可能范围,完全要自己做的。半天是读书。原来每天两顿饭,还有豆浆,现在到处闹饥荒,豆浆不忍吃,除掉了罢!想到山下人家饭都没得吃,还吃豆浆么?原来自己种的菜,剥去黄叶然后煮的。想到山下人家,连黄叶都没得吃,哪忍剥掉丢掉它?连黄叶吃了吧!他们用这种方法培养他们的同情心。
前年冬天,含鄱口火烧林木茅草,三天三夜,几乎延烧到太乙村,村中只有老叟两三人,没法救护,也没有旁人来救护,还是靠那群青年,挑选十个年龄较长的,尽一夜的气力,把火扑灭了。天明,十个青年还家,个个浑身是血,他们是不求人知的。他们认为这是人类应尽的天职,否则还成人类么?他们读书做工,是学做人。并没有称学校,也不愿人家称做学校。
有一天,我过含鄱口,见亭子旁边,两个木架,好像古文“其”字,“丌”字,又好像日本的“鸟居”,是管理局新想法,上写“歇木架”三字,看了半天,不懂,等到出含鄱口下山,见许多山民,扛了很长很大的木,从几百级的岩石上,一步一步走将上来。哇!我懂得了。原来这架,就是给他们搁木休息的。因为这样长而且大的木,放平了,不容易上肩,这个架子,给他们搁一下。好呀!庐山管理局,亏他们想出这样好办法。如果政府人员,都这样用心,替劳动者多方造福,至少可以减去些全国愁云惨雾。
我到了山上,看了无数富商阔老的排场,常常不免起无穷的感触。把前年所作诗一首,写在末尾:
山头瓜果会嘉宾,山半筠篮血汗身。
谁识朱门华烛夜,压肩犹有未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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