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宫墙,我是太后
我萎靡地侧卧在方榻上,看着香炉里的烟火。袅袅烟雾在眼前萦绕,使我有些迷惘。正在发怔时,跪在跟前捶腿的眉庄支起身子,对我低声道:“太后,您醒了。臣妾给您倒茶。”
长长的护甲抵在脑门处,神思有些久远。刚才我是做梦了?可是眼睛分明睁着,没有睡意。但怎么就在宫外,和少儿郎秋狝呢?那少儿郎怎么来了?不是先帝,却是我为之操心半生的男子。那时的他英气勃发,胜过任何儿郎,是草原上的雄鹰,我的英雄。那时,我仰望着他。他手持缰绳,在林中奔驰,策马扬鞭,草长莺飞。他教我骑马射箭,我看他打鸟捕猎。那时的我,视力真好。心上人的箭射得再远,我都能一眼看到,朝那个方向奔去,带回他的战利品。他下马拦腰抱着长发及腰的我。在烈日下,他说,他要娶我。我苦恼道,我得进宫选秀。他说,别怕,他会帮我。他亲昵地在我的脸颊上香了一口。我确信,未来的我们会很幸福。我依言,在御前穿上了粉蓝色的衣裳,等着领赏谢恩离宫,离开这我不感兴趣的宫殿,奔向宫外的海阔天空。却被一群宫女内侍们领着走到相反的出口,沐浴更衣后,送入暖帐。那红墙砖瓦便成了余生的风景,没有之一。那少儿郎成了堂前的臣子,不再平视。
唉,老了,不中用了,尽说些胡话。这眼疾犯久了都能做梦,看来我真得回行宫养老了。
一边想着,沈眉庄乖觉地用小手替我按着穴位。我摆摆手道:“罢了,出去走走吧。”
沈眉庄俯身叩拜道:“太后,是臣妾侍奉得不好吗?请您责罚。”声音里带着些许自责,却无半分胆怯。我拂了拂她的小手道:“你很好。是哀家老了,身子骨不行咯。不如你年轻有劲。看你这双小手,把哀家捶得松快了不少,都离不开你了。快起来。你哟,这小模样多俊。怎么就搁在我眼前晃悠呢?你要是有这功夫在我这儿磨着,还不如在养心殿前跪着,伺候皇帝多好?”我摸着眼前人鬓发上垂落的穗子,心疼道。
“太后,皇上来了。”竹息走进来拉开帘子,和我通报。
“说曹操,曹操就到。竹息,快扶我起来。眉庄,你拾掇拾掇自己,陪我一起见皇帝。”
“是。”眉庄应声答着,还是不忘扶我起来,替我穿鞋。自打这孩子被皇帝斥责后,就不怎么与他亲近。唉,我看眉庄挺好,为什么皇帝看不见呢。
“皇额娘,近日可好?”皇帝过来请安道。
我喝了一杯茶,润润嗓子。“好,好。多亏有惠贵人来看我。不嫌弃老婆子啰嗦,陪哀家说说话。”我把眉庄牵过来,给皇帝看。
皇帝瞧了瞧躲在后面的眉庄道:“惠贵人在啊。有心了。”
我把眉庄的手放在皇帝的手里。 “既然贵人那么有心,不如给她晋位分。怎么样,皇帝?”
皇帝只是一味地喝着解暑茶道:“皇额娘说的是。一切听从皇额娘吩咐。”
我看出他今天的心情不错,一定是前朝有好消息。适宜道:“皇帝啊。额娘老了,图清净。这宫里人多,天天进进出出的,看得心里闹腾。不如哀家搬回热河行宫去养老,成不?”
“皇额娘,这哪成。宫里人再多,都不及皇额娘重要。您要是觉得人吵,打发些人出去就是了。朕要在宫里,给您找一块僻静的地方,好好修缮一番,给您安度晚年。至于热河行宫,就算了。它不比皇宫。虽说,夏天还能住人,其余时节都不行。您就别去了。”皇帝放下茶盏,看着我。
我知道他不舍,他生疑,他猜忌。可是我有我的打算。这辈子我念想的就是三件事。爱人的前程、儿的皇位、氏族的后位。爱,对我来说太奢侈了。我已经为了儿,斩断情缘。这第一件事不提也罢。这第二件事,儿的皇位。看着眼前的儿羽翼丰满,我也放心了。这儿的皇位是保住了。但皇帝的子嗣稀薄,我不得不着以考量。
我缓缓道:“皇帝,这寿康宫如何?暖否?”
皇帝打量了一下四周,回道:“暖。”
我用护甲刮了一下旗头,道:“那冷宫呢?这冷宫里住的人多了,凉。哀家没什么想法,就盼着大清福运,盼着皇帝睿智,盼着子嗣康健。不如把冷宫迁到热河行宫去,让她们也顺顺心,过过日子。”活到了这岁数,在宫里积怨的人多了,自然有些忌惮。虽说,我不信邪。但不得不提防腌臜污秽,别折煞了我的孙儿们。
“这宫里的花多了,也该腾出地方,换些新鲜的花样。是吧,眉庄?”我冷不防地问起眉庄,她好似被撞见心事,有些无措。我对苏培盛道:“我走后,惠嫔不住这儿,她原先住的碎玉轩太过冷清,与御花园有些远。你把翊坤宫整理出来,给她住。”眉庄,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惠嫔?”苏培盛迟疑了一下,想到先前我和皇帝说得话,转而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只能称是。
“皇帝,今年哀家就不陪你选秀了。你也别来请示我,自己看着顺眼就行了。回头,你挑好后,送我那儿瞧瞧。不好的枝叶,我帮你摘了,好的全给你送来。听皇额娘一句劝,雨露均沾,但也别辜负了宗室贵女。这江山还是满人的江山,动摇不得。”我知晓皇帝与我不是一条心,他断不会让乌拉那拉氏独揽皇权。但我为他打下的江山,见不得大权旁落于他人。皇族宗亲室戚,哪容他一人独大。他是朝堂上的王,却不是一人之王。风谲云诡,不测风云,江山如此,后宫亦如此。论阴谋,后宫的把戏不比前朝少。盘根错节的皇权,岂是我、皇帝、皇后所能掌控。我眼见着宜修一步步地踩在纯元的身体,步入后位,巩固氏族,重蹈我的覆辙。这条路不能回头。本来,她不是我心中理想的皇后,因为她心里对皇帝有念想,这是一个皇后最大的羁绊。它会拖累她,也会拖累整个乌拉那拉氏族。可是,目前一时没有其她合适的氏族女可以担当重任。我只能站在暗处,静静地观察,待从氏族中择优培养,再取代她。
关于我最疼的儿十四,我顿了顿。对皇帝哽咽道:“儿啊,娘求你一件事。”皇帝见我软了几分气力,殷切道:“皇额娘,您别说求。儿听着,您尽管吩咐。”
时机到了。我垂下眼泪。“老十四从小被我宠惯了,不太懂事。这些年,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见着,他也做不了大事。不如,把他放在我跟前。我替你看着,总好过做一个闲散王爷,在你面前惹是生非。”
皇帝听到我在为十四求情,脸变了颜色。我转而掩着帕子道:“儿,是娘对不起你。是娘没有能力把你留在身边照顾。娘知道你恨娘。你怨我,恨我,是对的。看在我养育你的份上,别苛责十四。是我没有教好他,怪我,都怪我。”
接着,我嘤嘤地哭。
皇帝只好勉强应着,同意我带走十四。
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我知道我们的母子情走到了尽头。为了十四,为了皇帝的猜忌,我离开皇宫。为了皇权,为了氏族,我在热河,心在皇宫。
越过宫墙,我是太后。看着宫里的花开花败,我冷眼。我早已成为一颗石球,悬在门口石狮子的口中,成为不朽。任凭花开花谢,都巍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