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裘
数起京城近日盛事,恐怕当属最得圣意的常鸣公主下嫁海郡王次子李冉之。
若说林小姐是京城五十年来最美的新娘,那么常鸣公主拥有的恐怕便是百年来京城最盛大的婚礼。
本朝一向奉行节俭之风,只是不知为何这次圣上却不惜与朝中大臣僵持数月,生生气到了吐血,最后硬是敲下了这场奢华的婚礼。
京中之人提起这事,除了感叹常鸣公主竟能得圣上如此荣宠之外,更是不免叹息常鸣公主与李冉之几乎人尽皆知的情感波折。
坊市皆知,李冉之无意于常鸣。
最盛大的婚礼,是圣上对海郡王府最直白的威胁。
瑾娘敲了敲柜台,柜台后冷不丁冒出一个困惑的脑袋。
小乞儿自李小姐的婚礼之后便留在潮声阁打杂,自学起管理账簿之事,还给自己改了个名,唤作阿春。
瑾娘也不大理他,偶尔放进一两个客人接了订单便钻进自己的制衣车间,更多的时候是不知所踪。
“替我送至常鸣公主府。”
瑾娘在柜台上留下一个半大不小的檀香木匣便悄然拂袖而去,走出不远又停下脚步回头嘱托道:“回来时顺道给我捎上一品阁的金丝玉龙。”
阿春摸了摸鼻子扶着腰站起来,不知瑾娘为何对一品阁的金丝玉龙情有独钟,甜滋滋的也不知晓哪里好吃了。当然他只敢在心底嘀咕一声,还是老老实实地抱起檀香木匣,拂起潮声阁障眼的帷幔,直奔海郡王府。
常鸣公主抚摸着方才红玉送来的檀香木匣,说是潮声阁遣人相送。
还未打开她便已知晓期间为何物。
这是她一连七日造访潮声阁才得以求得的锦衣。
常鸣公主对着紧闭的圆窗静默地跪着。
夕阳透过窗上的绢帛落在常鸣脸上,三分黯然,七分神伤。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留下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李冉之啊李冉之。
六年前先皇后仙逝,留下一女,唤芙苕。
陛下于先后无情,于其女也不闻不问。
陛下登基前钟情他人,却为夺得皇后家族的势力支持被迫迎娶先后。不久,陛下钟情的女子身故,京城有流言曰先皇后杀人。
陛下登基后与皇后琴瑟和鸣,似并不介怀。
然而待其根基渐稳,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办先后母族,卫国将军府。令先皇后终日跪在祠堂的佛像前,不久便心力交瘁羽化登仙,帝后佳话戛然而止。
史官记之曰:
“卫国将军负陛下之荣恩,背先祖之遗志,通敌叛国,罪无可赦。今嫡系尽斩,旁系流于南海蛮荒之地。陛下仁慈,令以丹书活长子。府有女先皇后,迁佛堂罪之,又半年,先皇后以病故。”
芙苕蜷缩在大殿的角落。
红玉姐姐说母后有急事出宫了,不久便会回来。
可她已经许久不见母后,父皇也好久不来看自己了。
芙苕咬着嘴唇,一下一下地无声啜泣。
今天是中秋家宴。
她远远地看了一眼,父皇的身边向来都是留给母后的位置坐上了柳妃。
小宫女们聊天时曾提到她,都说她是父皇钟爱的女子的妹妹。
她抱着猫儿在小宫女们聊天的墙外站了许久,也想不起来自己有这样一个小姨。
更想不通为何母后不在,这位素未谋面的小姨便坐在了父皇的身边。
她赌气不参与家宴,直到现在都没见到父皇遣来寻她的人。
芙苕抱着膝盖都能在角落里啜泣,她还有好多事情不太懂,但幼小的孩童已经敏感地察觉到,自己熟悉的世界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有一颗球撞开了虚掩着的殿门,芙苕瑟缩成更小的一团,听见门外有孩童嬉戏的声音。
“蹴圆!”
见蹴圆滚进黑漆漆的大殿,外面的小孩儿们开始推三阻四,谁也不肯进殿捡球。
芙苕听见一个男孩无奈地叹气声,“你们先回宴上吧,我进去找找,莫要让诸位父兄担心了。”
一众小孩儿见有人扛把子顿时欢呼雀跃起来,蹦蹦跳跳地回到宴上。
芙苕听着他们的声音渐行渐远,猝不及防想起今年的家宴外公也没有到场,卫国将军府的小朋友们今天也不见了踪影,更没有人找自己玩。
许久不听人提起卫国将军府了。
还不待芙苕想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殿门便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想来是刚才说要进来找球的男孩。
芙苕抬起眸子暗暗观察情况,大殿里很黑,只能借着透过门窗的清冷月光窥得来人的轮廓。
那男孩儿在殿中小心地踱起步来,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低低地咦了一声,站住了脚,而后又大步往前。
芙苕还在纠结为何卫国将军府的小伙伴们都消失了,便听见那男孩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不等她逃走,轻柔温和的嗓音便在她脑袋上方响起,“芙苕公主?”
芙苕惊疑不定地抬起头,就着月光,撞入一双狭长温柔的眼眸。
“果真是公主。”狭长的眸子弯起来,更像是中秋的第二轮月,“草民李冉之,见过公主。”
芙苕坐在殿后的莲池旁,将脚泡在水里。
中秋的莲花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些许莲叶和光秃秃的莲蓬,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轻轻地摇曳。
半晌,身后传来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一个食盒先落在她身边,而后另一双小脚丫子也探进莲池。
李冉之一面好奇地偷瞄着芙邵,一面小心翼翼地打开食盒,“喏,你尝尝?”
芙苕一天没怎么进食,现在方察觉到饿,便犹疑地点了点头,接过李冉之递给她的桂花糕。
李冉之见她低头小口小口地细细吞咽着桂花糕,突然想起什么,收拳在嘴边低低笑了一声。
芙苕困惑地抬起头,李冉之笑到,“先前我一直以为公主和仙女一样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哩。”
芙苕红了脸,颇觉自己不大对得起公主的名头。
李冉之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许唐突,脸上浮起一摸微红,伸手从食盒里拎起一只卖相极佳的螃蟹,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剥起螃蟹。
芙苕舔着手上残留的糕点碎屑,突然问道,“芙苕与公子素未谋面,公子怎知芙苕?”
李冉之摸了摸鼻子,宫里的小姑娘讲起话来就是文绉绉的,“先皇后生前居于朝阳殿,皇后逝世之后便只有芙苕公主一个人居于此了呀。”
芙苕猛然转过头,孩童敏感的神经开始将宫女们谈话间的只言片语联系起来。柳妃,先后,卫国将军,通敌叛国。
压下喉间的哽咽,维持着正常的声调又问道,“冉之哥哥,我外公他们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李冉之低着头认真地剃掉蟹肉中掺进的蟹壳碎屑,也许是顾忌她的情绪,并没有多说,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道,“嗯。”
芙苕的眼泪终于奔涌而出,纤细的哭声压抑不住,从紧绷的喉间咬紧的唇齿间溢出,“他们都…死了,是吗?”
李冉之闻言愣了愣,颇有些不解地抬起头,好看的眉头拧成一团,“你还不知道吗?”
芙苕没有答话,低下头,拼了命地压抑哭声,肩膀抖得愈发厉害。
李冉之慌忙把剥好的蟹肉用蟹壳盛住,放在食盒里,把有点油星儿的手在莲花池中胡乱的搓了搓,推开两人之间的食盒,从怀中掏出绣帕手忙脚乱地给芙苕擦去眼泪。
芙苕从他手中扯过绣帕捂着眼睛,仍是止不住眼泪。
李冉之犹豫了一下,揽过她瘦弱的肩膀,用同样幼小的肩膀支撑起她的悲伤。
先皇后去世未曾声张。
陛下只是昭告天下,以罪臣之女为由免了国葬。
李冉之暗自懊恼,先后不受宠,卫国将军府一脉几乎断绝,芙苕公主自是无人照应,恐怕连先后去世的消息都是今日才得知的。
不过陛下之于先后,未免绝情。朝中重臣为先皇后力言于殿前,陛下才勉强答应将其葬于皇陵。只是下葬之日,陛下也未曾现身。
芙苕还是哭的厉害,李冉之将怀中年方九岁的小孩儿搂得紧了一点儿。
下次说话一定要尽量谨慎些了。
半晌芙邵推开他,抽噎着道了声谢,又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一些模糊的事情在她的脑中已经渐渐成型,关于帝后,关于柳妃。
最后她还是扯住李冉之的袖子问道,“你能给我讲一讲卫国将军府的事情吗?”
李冉之揉了揉小女孩儿的脑袋,拉过食盒道,“你尝尝这个蟹肉,我慢慢与你道来。”
芙苕乖巧应之。
大概又过了许久,李冉之已经回到席上,芙苕还在湖边托着腮咀嚼着李冉之刚刚吐出的消息。
十二岁的孩童虽然还不十分懂事,但李冉之自幼聪颖,竟将大人们谈话间的只言片语整理地井井有条,说的八九不离十。
再晚些时候,红玉带着哭腔的声音才匆匆从身后传来,芙苕抬起腿,抖了抖小脚丫子,眼眶还有些泛红,却像没事人一般,对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红玉姐姐,你把我的小猫吓跑啦,不过我有些饿了,能替我取一些糕点来吗?”
李冉之只是官眷,并不能时常入宫,后宫墙高院深,再次听到芙苕的消息已是年后。
年来陛下偶感风寒,夜间气闷,思及先后,孤身前往朝阳殿。
他推开朝阳殿尘封已久的大门,就见殿中满树红条,每张红布条上都用纤细稚嫩的字迹描上祈福之语,陛下心下震撼。再往前,殿后莲池之处有一女孩儿,素衣白裙,跪月祷告。
陛下蹑脚而近,闻其所语。
“芙苕愿以身替父,折命十载,换父皇长寿安康。”
沉默半晌,陛下从身后拍了拍芙苕的脑袋,轻叹一声,“好孩子,折寿之语焉能胡说。”
芙苕受惊落水,却还从水中冒出一颗圆滚滚的脑袋,见来人是陛下,顿时弯了眼眸露出惊喜的笑容,微微福身道,“儿臣芙苕见过父皇。”
宫人闻声而至,见陛下于此,而公主落于水中,大惊。
陛下摆摆手,令宫人将其打捞而起,好生供养,感其孝心,赐封号苕城公主,拂袖而去。
元宵家宴,陛下念起月下祷告的孩童,特遣人召苕城公主与宴。
苕城公主一曲《梅花三弄》惊艳四座,陛下喜极,赐封号苕国公主。
陛下令苕国公主搬至同龙首殿最近的朝凤阁,时常召见,促膝而谈,其他皇子皇女虽嫉恨,却也无可奈何。
至此,苕国公主已有盛宠之迹。
李冉之听家中父兄提起苕国公主,皆言其聪慧天真。
李冉之念起昔日中秋泣不成声的小女孩儿,不免有感于怀,模糊地察觉到苕国公主或许已不同于芙苕。
端午佳节,陛下大宴群臣官眷,李冉之随父兄入宫。
各官女争相献艺,柳妃邀苕国公主舞,公主许之。
妖娆的《半壶纱》以孩童之躯舞动别有一番娇憨。
陛下惊喜,问其想要何等赏赐,苕国公主巧笑嫣然而曰,“父皇之喜,儿臣之所好也。”
陛下赐苕国公主府,修成之后待其及笄便可搬入。
宴后,群臣侍游于花园,苕国公主见李冉之,惊为天人。
陛下疑其有意于李冉之,常借故召李冉之入宫,以观公主之意。
又三年,公主年十三,李冉之年十六。
陛下心中已定,于公主生辰宴上赐封号常鸣公主,苕国公主府扩建为常鸣公主府,赐婚李冉之,公主及笄即可完婚。
然李冉之年渐长,知晓公主不过报五年前莲池之恩而已,拒之。
修长的身影直挺挺地跪在殿前,李冉之棱角尚未分明,却因其面色冰凉而略显冷硬,“冉之尚年少,愿读圣贤以报家国,未尝思及婚事,愿陛下收回成命。”
陛下怒而不发,于殿上冷笑两声,海郡王惊出一身冷汗,怒叱李冉之。
公主端坐于席上,垂首不语,裙摆已被拧出深深的褶皱,沉默半晌,方欲劝阻,却见李冉之僵硬伏地领旨,叩谢皇恩。
两年后,公主及笄,下嫁海郡王次子李冉之,于常鸣公主府完婚。
大婚那日,陛下亲自为常鸣公主送行直至宫门,父女相别,两人皆泣。
常鸣公主数次拜别,终于含泪上了花轿。
李冉之身着大红喜服,翻身下马,叩谢皇恩,许公主不离不弃,一世长乐,方上马领花轿而去。
宾客满座自是喧嚣的,待到必要的礼数皆尽,酩酊大醉的宾客们都安顿好之后,李冉之方惫地推开芙苕的房门。
芙苕安安静静地坐着,李冉之不免又想起初见她是她安安静静蜷缩在昭阳殿的角落里的样子。
“草民李冉之,见过公主。”
身为驸马,不得入仕,半生所学皆废,从此他们相见,开头只剩下一句话,“草民李冉之,见过公主。”
芙苕的肩膀颤了颤,调整气息轻声道,“你我之间何须多礼?”
李冉之微不可闻地低叹一声,掀开芙苕头上的红色锦布,“公主今日甚美。”
芙苕一下子红了脸,想起行房之事不免有几分心慌。
李冉之却揉了揉她的脑袋道,“天色不早了,公主早些休息。”语罢便要推门而出,思及公主名声,手落在门上又犹豫地垂下,李冉之轻声问道,“草民现在推门而出,必有流言蜚语传出,为公主声誉着想,恐怕不得不留宿房中,还望公主莫怪。”
芙苕张了张口,只觉得喉间干涩,“驸马请自便。”
语罢便赌气般拉过喜被,蒙住脑袋,滚到龙凤双喜床的角落里去了。
半晌,芙苕从被中露出一双眼睛,悄悄地寻找着李冉之的身影。
怎料这厮从怀中取了一卷诗书便在桌前坐了下来,俨然一副准备通宵苦读的样子。
芙苕缩回被窝里,李冉之果然是有备而来。
芙苕只觉心间抑郁难平,母后宗族走后,她用尽浑身解数挣扎,守住母后的后位本朝不易,夺尽父皇宠爱,名满京城。
她一生所图不过二者,母后的尊严,以及,他。
眼泪好像马上就要奔出眼眶,芙苕努力克制住肩膀的微颤,不想让对方意识到自己的脆弱。虽然李冉之始终专注于手中的一卷书,未曾回过头。
床边响起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芙苕眨了眨带着泪光的眼睛,感觉自己整个人被连着喜被托起。
不待她反应过来,盖住脸的那一角喜被便被小心翼翼地掀开。
李冉之狭长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率先红了脸,单手收拳在嘴边轻咳一声,扭过头道,“殿下的凤冠还未脱去,夜间恐怕会伤及公主。”
芙苕眨了眨眼,没能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李冉之认真地一拱手道,“草民多有得罪。”
片刻之后芙苕坐在梳妆镜前,李冉之立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拔下她满头的金钗凤霞。
芙苕心烦意乱,原以为李冉之终于开窍了还颇有几分紧张,没想到折腾了半天只想哄骗自己下床摘掉满头的危险物品。
李冉之微微俯身,温热的鼻息落在她的颈间,声音温柔而又低沉,“公主带着这么多东西过了一整天吗?”
芙苕汗毛倒立,李冉之却专心致志地取下她耳垂上繁重的耳饰,再小心翼翼地收纳好。芙苕不敢乱动,只能低低应一声。
首饰都拆卸完毕之后,李冉之犹豫一下,还是拿起梳子,扶起她长而柔顺的头发梳理起来。颇有几分贤夫良父的风范。
最后李冉之轻叹一声,将下巴搁在芙苕的头上,“辛苦你了。”
芙苕的身形微微一僵,眼眶迅速泛起绯红。
自己六年来的苦苦挣扎仿佛都只是为了等到这一句略带心疼的“辛苦你了”。
芙苕低着头,似乎只要这样,一切都值得了。
李冉之狭长的眼眸微微下垂,凝视着铜镜里芙苕微红的眼眶,到底没有说出话来。
婚后两人倒是相敬如宾。
李冉之虽是被迫入赘公主府,但也不因此与公主有所隔阂,当然也仅仅如此了。
搬出了宫门的芙苕像飞出笼的鸟儿,不必成日强迫自己学习各种各样的技能以博得皇帝的宠爱,一门心思地扑在了李冉之身上。
李冉之并不领情,永远都只是温柔而又疏离地回应她。
不温不火不冷不热的态度让芙苕几欲崩溃,她委实察觉不出李冉之的心思。
倒是自己每次简装出行,都能在茶馆听见说书人讲起自己同李冉之的故事。
虽然故事情节她这个当事人并没有什么印象,但那些故事翻来覆去地提取,最终都只能融汇于一句话:常鸣公主钟情李郎,谦谦君子不为所动。
每听一次,她便难过一分。
世人皆知她爱的卑微,唯独李冉之不知。
秋猎将至,芙苕接连七日造访潮声阁,才得以入阁见瑾娘。
虽然素纱蒙面,却也遮挡不住她的冰肌玉容,真真是绝代佳人。
芙苕犹豫一下道,“听闻潮声阁的衣服素有奇效,不知芙苕可否为家中郎君定做一套骑装,保他秋猎性命无忧?”
瑾娘笑起来,“竟不知小店原是祈福之用,也罢,近日店里正好有一批上好的鲛绡,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做成之后自会送与公主府。”
芙苕红着脸点了点头起身告退,回到府中才想起来瑾娘并未问起李冉之的身形。
略加思考,芙苕决定顺其自然。潮声阁自有潮声阁的妙处。
潮声阁似乎尤爱踩点送货。
明日便是秋猎,今日黄昏时刻才有个小童登门送来这锦衣。
常鸣公主对着紧闭的圆窗静默地跪着。
夕阳透过窗上的绢帛落在常鸣脸上,三分黯然,七分神伤。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留下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李冉之啊李冉之。
是夜,李冉之仍在书房未归。
芙苕令人取了一碗燕窝,亲自端至书房。
芙苕不喜时常有人跟在身后,只一个人端着小食盘而去。也许是挂念着如何将锦衣送出,芙苕有点心不在焉,未曾敲门便推门而入。
李冉之一惊,将书案上的一卷纸收起,好看的眉毛微微拧起,狭长的眼眸中颇有几分严厉,话到嘴边却显得有些无奈,“公主何事突然造访?”
芙苕心下疑惑,不知李冉之素来温文尔雅,今日为何竟有几分失态。芙苕将食盘轻轻放在书案的一角,道,“夜色已重,本宫见驸马书房内灯光未灭,边去膳房取了些冰糖燕窝来,不知可是打扰到驸马了?”
李冉之闻言脸色渐缓,狭长的眸子微微弯起,一如既往,“公主有心了,是冉之失态,还望公主莫怪。”
芙苕拉出一张椅子坐下,托着腮帮子笑盈盈地看着李冉之慢条斯理地进食。
这样就很幸福了,芙苕忍不住轻笑出声。
李冉之困惑地看向她,芙苕便弯起一双星眸笑道,“我也以为驸马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人哩。”
拿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李冉之也忍不住轻笑起来,“仙女带来的烟火便是谪仙人也消受不住呐。”
见李冉之心情转好,芙苕便准备向他提起赠送锦衣一事。
委实是李冉之油盐不进,自己送去的小玩意儿多惨遭遣回,名曰:玩物丧志。以至于每次想给李冉之送点什么都要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又成了明日茶馆的热点话题。
正这么想着,一阵不大不小的风掠过书房。火星跳动了一下,方才被李冉之慌忙卷起的那张纸又露出一小节来。
李冉之反应过来时,芙苕已经直愣愣地盯着露出来的那一角内容许久了。
露出的纸上画着一双宝相花纹云头锦鞋,脚上方露出散花如意云烟裙的衣角。
芙苕艰难地思考着,想来李冉之方才有些失态便是怕被自己撞到他在绘制或者欣赏其他女子的画卷吧。
没关系的。芙苕低下头,这样就很幸福了。
李冉之张了张口,芙苕勉强笑道,“芙邵竟不知驸马已有心仪之人。”
芙苕起身收拾盛装燕窝的瓷碗,端着食盘离开书房,行至门口,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补充道,“驸马不必惊扰,芙苕绝不多问多说。只是夜已深,望驸马早点歇息,莫要误了秋猎出行。”
芙苕抿了抿唇,转身离开,关上房门。
李冉之一动不动地坐在案前,没有回话。
次日夫妻二人前往秋猎场。
李冉之一夜未回房,眉间有些许疲倦。芙苕虽与之同在一个车厢之内,却安静地坐在远离李冉之的一个角落,难得的没有缠着他。
李冉之心有不忍,低声唤道,“芙苕。”
芙苕闭上眼睛,不想与之交谈。李冉之唇色微白,思量了一夜的话语都生生咽了回去。
两人舟车劳顿,清晨出发,正午过后才至猎场。
陛下一行阵仗较大,还未到。
趁来得早,芙苕提起裙摆径自跳下马车,似是兴致勃勃地挑起了下榻的房间。最终选中了一间面积较大,装饰着画屏的典雅房间。
李冉之知其意。
宴上芙苕与陛下叙起父女家常,谈起芙苕家事两人也是一副琴瑟和鸣的模样,然而晚宴过后两人回房,果然是隔屏而安。
秋猎在次日清晨便展开。
李冉之起的较早先前往猎场,而女眷不能下场,便任由芙苕在房里磨蹭。
李冉之离去之后,芙苕便从床上爬起,摸向床头的檀木盒。
扣动金锁,一件暗色骑装折叠整齐,安放于中。
芙苕犹豫一下,将骑装展开,在自己身上笔画一下,似乎差距不太大。
芙苕咬咬牙,将自己的流彩暗花云锦宫装推到一边,开始尝试套上这套骑装。
意外的合身。芙苕心下困惑,只将原因归咎于潮声阁向来神秘,服装也多有奇效,并不多想。束起长发,化了一个略显英气的淡妆,芙苕直奔马场。
出猎之人多已经挑选好自己的马匹,芙苕从剩下的马中挑了一匹顺眼的,便混入人群,钻到陛下身边小声嘀咕了两句。
侍卫原想将这张生面孔拦住,但见陛下一脸无奈和宠溺也便识相地闭上嘴巴,警惕起其他动静。
片刻,有骑兵奔至,禀告此围已合。
陛下宣布秋猎开始,众马奔腾,芙苕暗随李冉之。
陛下无奈,遣人暗中保护也便放任不管。
芙苕在陛下身边呆了将近九年,为博得陛下欢心,不仅苦练琴棋书画,连射御也多有学习。
她一路远远地吊在李冉之身后,逮着一只小野鸡绑在马上之后便专心做起了尾随的工作。
比起李冉之心有所属,芙苕抓紧驾马的缰绳,她更怕他受伤。
却说李冉之,前些日子在书房中描摹芙苕画像,听见有人推门而入,下意识便收起画像。
他向来内敛,他知公主于他不过是欲报莲池之恩,再多的情感都藏匿于心,不愿给芙苕多加一点儿心理负担。
芙苕看见画像的一角的那一刻是他着实是慌乱的。
小心翼翼藏匿了那么多年的情感仿佛被扯下了遮羞布,昭之天下。
可芙苕却说,“芙苕竟不知驸马已有心仪之人。”
李冉之一动不动,羞恼亦或是失望充斥着他的五脏六腑,一点一点撕裂他的理智,几乎一夜未眠。
芙苕躲着他两天了。
比起安静得不像话的芙苕,他更希望芙苕能大声地宣泄自己的情绪,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仍是金玉般的外表,内心却早已千疮百孔。
他差点忍不住抓住她的肩膀质问她为何看不懂他的心意,为何出口即是诛人诛心。
芙苕闭上眼睛不愿听他多说,他也自欺欺人地勾一勾嘴角自嘲道这便是自己一直想要的。
说实话他无心秋猎。
满脑子都是那个小女孩的音容笑貌喜怒哀乐。
待李冉之稍稍收敛心神,才发现自己已于与大多数人相距较远,奔往了相对危险的密林区。
李冉之一拉马缰绳,胯下的马嘶叫一声停住脚步。
观察一圈下来,李冉之只觉头疼,密林不易辨别方向,凶兽更多,戍守的官兵也相对较少,危险不言而明。且不知为何,自己身后似乎一直远远地吊着另一个人,不知是偶然选择了同一条路,还是保护自己的官兵。最差的情况便是错综复杂的政治势力里想对自己不利之人。
恐怕不会有比这更加糟糕的情况了,李冉之暗道。
正想着,后方传来野兽的低吼。李冉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操起腰间的长弓和利箭转身搜寻目标。
原来那大虫的目标并非自己,而是自己身后跟随之人。
李冉之拉着缰绳调头,见那人似乎有些招架不住,不知是否该出手相助。
又见那大虫后退两步,蓄势待发,而马上的人明显并不擅长骑射,手忙脚乱的,不知为何始终没有纵马逃走。大虫一跃而起,李冉之下意识地拉起满弓对着大虫的后背就是一箭,中其后股。
身体的反应比脑袋转得更快,李冉之快马赶到尾随者身前,与其一前一后呈夹击之势包围大虫。
嘴唇微抿,李冉之再次将羽箭搭在弓上,朝着大虫后心又是一箭。
大虫猛然转身奔向李冉之,羽箭只伤其皮毛。
受伤后的大虫攻势更加猛烈,李冉之好看的眉毛拧成一团,眉目间净是凝重。
一旦与大虫拉近距离羽箭便几乎失去作用,但若自己现在撤走,看面前之人惊吓过度的样子恐怕也难逃虎口。李冉之叹了一口气,收起羽箭,只留一把长弓。正如他刚才下意识地策马而来一般,不知为何,他始终无法对这人袖手旁观。
大虫扑来之际,李冉之果断舍弃座下的马,翻身反骑上大虫。操起长弓,丝毫不含糊,便往大虫眼上一插。大虫又怎会乖乖束手就擒,脖子一扭便咬住李冉之的手腕,马上之人尖叫一声,李冉之顾不上这有点熟悉的声音,强行将手腕一转,将长弓送入大虫口中,大虫一口咬断长弓,长弓断成两截,一截落在地上,一截还被李冉之死死抓住。李冉之顾不得手腕已经血肉模糊,又将手腕狠狠一翻转,将长度刚好的断弓竖起来撑住大虫之口,手腕才得以解脱。
大虫暂时失去攻击力,李冉之微微眯起双眸,从腰间抽出羽箭。大虫又是一个翻身,将李冉之压住,虽然暂时不能咬合,但那双利爪还是颇具威胁。李冉之嗤笑一声,狭长的眸子对上大虫瞪圆了的眼睛,尖锐的羽箭从大虫的胸膛刺入,直透后心。
大虫轰然倒下,李冉之也被压得不得动弹。
意识渐渐模糊,有人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脑袋上方响起。
李冉之眼前逐渐泛黑,看不清来人,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芙苕来找他了。
李冉之苦笑一声,那双曾经灿若星辰的眼睛失去所有支撑的力气,再也坚持不住,彻底合上。
李冉之再睁眸时,几乎第一眼就撞入一双水汪汪的跟核桃一样肿的眼睛中。
芙苕见他醒来哭得愈发厉害,扯着李冉之的胳膊不肯松手。
李冉之脸色依旧苍白,清瘦的脸上浮现出一摸促狭的笑意,“想不到仙女还会骑马哩。”
阿春无奈地收拾瑾娘留下的残局,金丝玉龙不仅甜腻,而且鱼骨众多,真想不明白为何看似仙气飘飘的瑾娘会对这道菜情有独钟。
阿春一面收拾着一面忍不住问道,“瑾娘曾遣我往公主府送了一套骑装,鲛绡水火不侵刀枪不入,为何听说驸马仍是重伤?”
瑾娘弯起眸子,眼眸中有细碎的光芒闪动,沏茶时手下陶瓷相碰的声音叮当,“订单并非来自公主。内容也非骑装。”
瑾娘轻叹一声,坊市皆知,公主之于驸马,情根深种,然竟无人知晓驸马之于公主亦是如此。
感情之事,果然还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阿春默然。
看来他这位七年未见的小表妹,已经找到了最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