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奔行 7 项乾的烦躁
夕阳照耀着洛都，穿城而过的洛水在暖红的夕阳下泛着温和的白色光泽。此时的洛都很安静，像是刚从惬意的午睡中苏醒的少年，睡意还未完全褪去，只是做些小小的动作，舒缓肢体的滞涩。
黑色的洛马斯驶出城区，沿着外环干线向着北边去。项乾一人坐在车厢的最后排，他仰着脖子，靠在柔软的车椅上，庞大的身躯让加宽的空间也显得有些逼仄。
他侧过脸看着窗外的洛水，眼睑微垂。车窗只摇下了一点，透入的夕阳只落在项乾的下巴附近，映着有些干裂的嘴唇。
“还是把你放在那个小酒吧？”
“嗯。”
司机是个三十上下的男人，面容瘦削，颧骨明显，声音有些尖锐，总是带着满不在乎的语气。
“要是真想去喝点，洛都的几个大场子我都挺熟的，要不带你去转转?”
司机露出戏谑的笑容，从后视镜里看了眼项乾，发现他闭着眼靠着椅背，没有回话的意思。司机摇了摇头，也不再言语什么。洛马斯沿着外环行驶了一个小时左右，在一个支口出环，没多久便停在一家酒吧的门口。这个酒吧的位置离洛大不远不近，而且洛大附近酒吧也不少，所以洛大的学生很少来这边消费。
项乾打开车门，径直走向酒吧。
“熬了三天了，悠着点，可别喝挂了。”
司机摇下车窗，尖锐沙哑的声音让人听不出是关心还是嘲弄。项乾没有回头，只是扬了扬右手。司机干笑两声，随即发动洛马斯，黑色的轿车从公路转角消失时，项乾已经走进了酒吧。
酒吧门口吊着的牌子上写着，“晏清”。
晏清并不小，这个时间段，来酒吧的人也不多，整体显得比较空旷。三三两两的客人喝着酒，聊着各自的琐事。
茶色的地板刚被擦过，微微泛着白光，吧台外侧涂着复古的青木色颜料，上面铺着一层处理过的樟木板。晏清整体装饰风格比较复古，没有较为华丽的装饰，墙壁上挂着棕色厚框的黑白相片，角落还堆着几个装饰用的木制酒桶。酒吧对外的部分呈L形，吧台位于”L“的转角处，项乾径直走向吧台，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
“还是黑啤？”留着齐刘海的男调酒师将擦拭干净的高脚杯放回杯架上，“加点清酒？”
“只要黑啤。”
“好的。”调酒师从身后的酒柜里抽出两瓶冷藏的Guniness。
项乾没有把目光继续放在吧台，他转过身，望向酒吧另一角的舞台。一个留着马尾辫，身材娇小的女人正在台上。女人穿着紫色的毛衣和修身的牛仔裤，脸颊如苹果般饱满红润，一双杏子眼干净澄澈。厚厚的耳机挂在脖子上，手指不时拨过键盘，她眼神专注，动作细致入微。舞台附近的灯光更明亮些，项乾能看到她侧脸泌出的汗珠，和几缕黏在脸颊上的长发。
项乾默默看着她，同时将身体后仰，宽阔的脊背靠在吧台外侧。久违的松弛感渐渐包围了他，项乾轻轻地叹了口气。
没过多久，女人完成了手头的工作，她把耳机放回支架上，用小指将几缕散乱的头发梳到耳后，然后走下舞台。她也看到了坐在吧台附近的项乾，她对着项乾挥了挥手。项乾回以微笑，然后转过身，却发现面前的吧台放着两个盛满黑啤的酒杯。项乾有些疑惑地看着调酒师，而后者双手支着吧台，俯下身子，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今天可以喝哦。”
晏清规定工作时间不可以和客人喝酒，据说是好脾气的老板少有的死规矩。项乾回味着调酒师的话，而舞台上的女人已经走了过来，坐在项乾边上的位子上。
“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项乾把一个酒杯推到女人面前，“听说今天能喝酒。”
“小满告诉你的？”女人看了眼已经躲到吧台另一侧的调酒师。
“他只说了可以喝酒。”项乾顿了一下，“所以......”
“我要走啦，新的驻唱也安排好了，今天算是正式交接。”女人端起酒杯，和项乾轻轻碰了下，不深不浅地抿了口。项乾觉得女人的语气过于平静了，而她平时不是这样平静的人。女人摸出一个细薄的烟盒，抖出两根，将一根递给项乾。项乾接过烟，却没有点燃的意思，女人也不在意，兀自点燃厌倦，深深吸了一口。
“也不知道江老板哪里搞到的这种烟。”女人把火机和烟盒轻轻抛到吧台上，“味道怪怪的，还蛮上瘾。”
项乾在烟幕中保持着沉默，淡淡的烟草味浸过他的面庞，像是洛都的细雨缓缓打湿建业广场的雕塑。
“记得你跟讲过蛮喜欢这味道的。”女人忽然露出笑意，圆润的脸颊爬上浅浅的红晕，“那会儿你还没这么不爱说话。”
“和你比，我是不太爱说话。”
项乾端起酒杯和女人碰了下，喝了口酒，然后问道：“挺突然的，是因为要毕业了吗？”
“差不多吧，家里也希望我赶快找个正经工作。”女人呼出一口烟气。
“毕竟，谁都不觉得洛大学生去当酒吧驻唱是正经事......”
女人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拖曳的尾音而又似乎带着些许期待。项乾看着酒杯里起伏的泡沫，微微皱着眉头，却没有回话。他的余光扫过酒吧的窗户，天色已经变暗。晏清里的客人渐渐变多，二人身后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小满和另一位调酒师的身影在他们的面前来来去去，闲下来的时间越来越少。
“你呢？”女人拍了拍项乾的肩膀，“洛马斯也不是从洛大开来的，你每次来又是一副累得要死的模样，不透露一点吗？”
项乾的眉头忽得上扬，嘴巴微微张开，他有些讶异地转过头，“很明显吗？”
女人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大概跟我的黑眼袋一样明显吧。”
项乾落向女人的眼神变得郑重，仿佛仔细观察着什么。女人愣了下，她很快明白了项乾是在确认些无聊的东西。她觉得有些好笑，又感到有些紧张——或许是因为喝了些酒，或许是因为项乾那样直接的眼神毫不顾忌地迎向自己。项乾的眼神在她的面颊上部游走，女人的眼神也落在项乾的脸上。像是用手指轻轻捏着两块磁铁缓缓靠近，稍不留意，便“啪”地一声靠在一起，某个瞬间，两人的眼神猛地交汇在一起，女人吸了口气，眦角饱满的杏眼急促地眨了眨。
项乾忽然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他收回眼神，有些尴尬地轻轻咳嗽了一声。
“也不是很明显。”
“那是因为我化妆了啊！”女人低着头，伸出手无奈地支在额头，也遮着微红的脸。
“唔......哈哈哈。”不远处的小满有些忍俊不禁。
“笑什么笑，我现在是顾客了，嘲笑客人，信不信投诉你。”
“别吧，工作服还没退呢。”小满不服气地小声嘀咕着。
“所以，不讲讲吗？”女人直起了身子，眼神恢复了平静。
“跟你一样，赚钱。”项乾拨弄着烟卷，说道：“我也很缺钱。”
“洛马斯接送的人还缺钱吗？”
“公司的车，只是跟司机比较熟，还是他告诉我这里的。”
“怪不得。”女人将烟头按在烟灰缸里，“洛大学生一般不会来这里。”
项乾感觉女人在释放一些微妙的情绪，他看了眼女人，却发现她也直直地看着自己。
“感觉你是个不会被别人看法影响的人，好羡慕啊。”
不会被影响吗......
项乾想起了年轻辅导员前后态度的变化，想起身边萦绕的闲言冷语，他摇了摇头，也不想反驳什么。突然，他回想起李却和方浮，想起他们两个小心翼翼的样子，又忽然觉得很有趣。
“你这样笑看起来贱贱的。”
项乾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评价自己，轻笑了一声，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女人也喝了一口。此时晏清的人已经很多，身边的声音越发嘈杂，二人说话的声音也不得不逐渐提升。两人边喝边聊，小满不时过来为两人续杯，然后又离开。项乾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他们聊洛大的趣闻轶事，聊聊洛都最近又出了什么大新闻，也聊着将要结束的大学生活。
“你知道么，上次三校歌手大赛，我被送花的人堵在后台了，哈哈。”
“听说了。”项乾点了点头。
“跟你讲，这都不算什么，刚进洛大那会儿，有个人给我写匿名情书，你猜说什么？”女人的眼里已经有了些许醉意，身体夸张地倾斜，几乎离开座椅，右手按着项乾的肩膀，左手架在吧台边缘，额头几乎顶到项乾的下巴，眼睛自下而上满是笑意地看着项乾。
项乾迟疑了下，还是伸手把她扶回了座椅上，移开了她手边得半杯啤酒，然后和远处观望的小满对了个眼神，示意不用在续杯了。
“你是不是喝多了。”
“没多没多。他说啊，他很喜欢我唱歌的样子，又说，又说觉得我很善良，然后呢，然后他说他会是学院的第一名，拿到所有的奖学金，然后再来追我，他会一直关注我，让我等他......哈哈，刚进大学的男孩子还真是好单纯啊。”女人的话越来越多，红晕也渐渐爬上脸颊。
“要他真做到了，就算没追到你，那也是好事。”
“对啊对啊，好事啊。比那些随随便便就说喜欢的人好很多。我可能不会和他在一起，但见一面也是好的。那年成绩出来之后，我等了他两个月，可是，可是就没有然后了，他之后再也没有联系过我，再也没有。”
女人的声音忽然变得轻微，她趴在吧台上，在嘈杂纷乱的酒吧里，像是一只历经了暴雨的疲惫的燕。
“就像很多人一样，说说而已，消失不见......”
女人把头埋在手臂里，开始还嘟嘟囔囔地说些什么，片刻后就只剩下规律的呼吸声。
“喂，醒醒。”项乾拍了拍她的肩膀，女人又隐约嘟囔了几句，却仍是趴在吧台上，没有清醒的意思。
小满见状便走了过来，虽然有些讶异，但他没有讲什么多余的话，他招呼来几个酒吧的工作人员，把女人扶到了员工区休息，只剩下项乾独自坐在吧台前。他感到有些尴尬，忽然搁在吧台上的一个手机闪了起来，那是女人留下的手机。项乾拿过手机，来电显示写着“桃子”。项乾并没有接听，手机闪了很久，屏幕终于暗淡下去，但立刻又打了过来。就在小满未回来的几分钟里，屏幕几乎没有停止过闪动。项乾想了想，还是挤出酒吧，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接通了电话。
“小安，怎么不接电话啊，挺晚了你还不回宿舍么。”电话那头传来有些焦急的声音。
“你好，请问你是......”
“你是谁啊，小安呢？”项乾的话立刻被打断了，电话那头的“桃子”显得有些激动。
“我是她的朋友。”
“那小安为什么不接电话。”
项乾本想解释女人一下喝醉的原因，却忽然回想起刚才的对话：
“洛大的学生一般不会来这里。”、“感觉你是个不会被别人看法影响的人啊。”
“她现在有些不方便接电话，你可以等一下再打过来。”
“......”电话那头的声音忽然沉默了，项乾的心也倏然变得有些紧张。
“小安是不是被灌醉了。”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让项乾有些意外，他试图解释：
“不是，你先听我......。”
“什么不是，我告诉你，我知道小安在哪里，你们要是敢对她做什么，我立刻就报警，你们把她给我送回来，听见没有！”“桃子”的话语如同炮弹般向项乾砸来，他有些无法招架。项乾可以理解电话那头人的焦急，“桃子”似乎大概知道今晚舍友的去向，深夜不归，电话不接，接通了却又是陌生男人的声音，谁都会觉得不对劲，项乾又觉得女人会喝醉和自己又有些许关系，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忽然，手机被身边的人拿去了。是刚才小满身边的另外一名女调酒师，她接过手机，说道：“你好，我们是亦柔的高中同学，她喝多了，现在被人扶到厕所了......”
项乾看着侃侃而谈的女调酒师，和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一脸笑意的小满，终于舒了口气。
“我们知道洛大怎么去，小安带我们转过几次。”
“好，我们把她送回去，晚上开车也得三十分钟，你们卡好时间在学校门口等着吧。”
女调酒师挂断了电话，递给项乾，说道：“在这儿睡一晚也没问题，但看这姑娘的架势还是送回去吧。”
项乾重重地点了点头。
“行吧，玲姐你一个人撑一会儿，我开车送她们去洛大。”
“行，你到后门接吧。”玲姐点了点头，转身对着项乾说道：“这位小哥，你跟我过来一下吧。”
项乾点了点头，跟着玲姐走进酒吧的员工区。一开门，他就看到了倒在沙发上沉沉睡去的安亦柔，身上盖着一张棕黄色的毛毯。玲姐走过去，蹲在沙发边上，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安亦柔红扑扑的脸。而安亦柔只是呼噜呼噜地发出一些难以分辨的声音，然后把脸拧到另外一面。
“欸，小安真是可爱死了。”
玲姐忽地转身看着项乾，“背到后门，小满应该已经到了。”
项乾点了点头，半蹲在沙发边上。玲姐和另外一个工作人员把安亦柔扶上了他厚实的脊背，然后领着他走出了后门。小满早已等在门外，项乾探着身子把安亦柔抱进了后排，然后回身，想要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小满摇了摇头，"你坐后面扶着点，晃下去怎么办。"
项乾看了眼后排，安亦柔的头顶离门边只有很少的距离了，“坐不下。”
“你挤挤就坐下了。”
项乾还想说些什么，但玲姐吹了声口哨，说道：“店里忙，我先回去了，你们路上小心，也注意时间。”
说完便“砰”地一声合上了铁门。
“你看，磨磨唧唧地惹玲姐生气了。”
车子的引擎发出低沉的声响，小满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方向盘，后排睡着的安亦柔还在梦呓些什么听不清的话语，隐约还能听到晏清里传来的嘈杂之音，项乾忽地有些烦躁。
下一章 迷宫奔行 8 意外的见面
